昏暗中,巴洛回望着她,康丝坦思猛点头,有如一尊陶瓷人像。
“难道说你看见——”
“是的,”康丝坦思说。
他做个手势要她住口。外头刚到的人和文斯警官说了句话后,往小径的这头走来。巴洛摸黑走到卧房的另一头,打开朝向门厅的门。客厅的门半开着,他可以看到走廊另一边客厅里的灯光。葛汉巡官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
“艾波比先生,那我们就不再耽误你的时间。你可以回伦敦去了,但请先留下你的联络地址。”
一阵难以辨认的低语。
“不行,我再说一次,你不能带走钞票!这是一大笔数目。这确实是莫瑞尔先生的钱财,但也是我们的证物,我必须留着。你大可以放心,我们会好好保管。晚安,先生——嘿,老弟们,进来吧!”
艾波比沉着脸,戴好礼帽,侧身越过两位着制服的男子离去,他们刚到。
“先看看电话上有没有指纹,”葛汉下达指示,“等你们采完指纹,我就打电话给一位借宿在海滨饭店的朋友。”他转了身子,音调也有所转变。“先生,你同意打电话给菲尔博士是个好主意吗?”
“你想打就打吧,”法官同意,“他西洋棋倒是下得很糟。”
巴洛听出艾顿法官话中有话,不禁汗毛直竖,像是有不祥的预感。艾顿法官话里有轻蔑的意思。
他关上房门,回到康丝坦思身旁。
“告诉我事情的经过,”他低声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看见安东尼到了这里。”
“你是说你遇见他?”
“不是,亲爱的,我看见他。”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8点25分,大概是吧。”
“发生了什么事?”
“嗯,安东尼沿路走来,嘴里嚼着口香糖,自言自语,生气昂扬。他就经过我身旁,可是他完全没注意到我。”
“你那个时候人在哪里?”
“我在——我就蹲在前面的围墙边。”
“干嘛这样?”
“安东尼才不会看到我,”康丝坦思的语气夹杂着气愤、防御和恐惧。“是这样子的,我从通尼许镇另一头来,借来的车子勉强开到侯修湾,差不多在你的小屋附近,车子就没油了。”
“后来呢?”
“我想过去找你,请你载我一程。可是,我又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知道我的感觉,所以我就走路过来。接近门口时,听到了安东尼的声音。路的那一头有盏灯,我看他看得很清楚。我不想让他见着我。我希望他先进去见了爹地,有——有爹地壮胆,我再告诉他我看穿他了。你了解我的意思,对不对?”
“我了解,继续说。”
她微弱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安东尼打开大门,进了院子,斜越过草坪到客厅外,打开一扇落地窗,进了屋子。你为什么有这样的表情?”
“到目前为止,你说的都证实了你父亲的说辞。好极了!”
康丝坦思双臂抱胸,仿佛觉得冷。“这样子一想——的确是的,是吧?”
“继续说,接着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晓得。哦,有人开了灯。”
“先前没开灯吗?”
“只有那盏有金属罩的台灯开着。吊灯是那个时候才开的。我那时还不想进去,于是过了马路、下了海堤,坐在海滩上,心里好难过。我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听到——你知道的——砰地一声。我猜到了是枪声。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笨。”
“你当时有什么反应?”
“我吓呆了,大概又坐了一两分钟。后来,我爬过海堤,鞋子里都是沙子,往小屋走去。”
巴洛整理着思绪。“停在这里,”他说,“你在海堤的那头看得见小屋吗?”
“不行,当然看不到。”
“所以说,可能有人跟踪莫瑞尔进屋子,杀了他,离开现场,而你却没有看见?”
“嗯,我想是吧。”
“好极了,白痛苦一场……没事,继续说!”
“斐德列克,我蹑手蹑脚走上草坪,从窗口瞥了一眼。安东尼躺在地上,就像你看到的。爹地就坐在那张椅子上,手里拿着手枪,就像几分钟前你见到的样子。只是他看上去,比你和警察在场时还要吃惊。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
巴洛的手在宽松的运动夹克口袋里掏着,找到了香烟和火柴,点了根烟。火柴的火光映在窗子上,照亮了巴洛警戒又困惑的绿眼眸,也显出了眼睛周围的细纹和嘴边的法令纹。这一会儿康丝坦思的脸也清晰起来,她下巴抬得高高的。然后火柴熄了。
“听着,康丝坦思,”他柔声说,“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让我想想。你听到枪声后多久才走上来,从窗子往里瞧?”
“哎,我怎么可能知道到底有多久?大概两分钟吧,也许更短。”
“好,你从窗子看见他们后,做了什么事?”
“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我回到大门边站着,像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警察到时我还在门边。”
巴洛点了点头,吸了一大口烟。康丝坦思刚刚讲的那一句话,因为未经修饰而尤其生动,让人回想起来印象特别深刻——“他看上去比你和警察在场时还要吃惊。”无辜的人为情势所害?可是,斐德列克·巴洛还是不明白,又说:“你看不出来吗?”他指出,“你说的每句话都证实了你父亲的说辞?”
“这个——”
“他坚称不是他让莫瑞尔进屋子的,是真的。他坚称他捡起手枪后,坐在椅子上检视枪,也是真的。”
“是——是啊。”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说你‘知道’他杀了莫瑞尔?你为什么这么笃定?如果我记得没错,今晚你对父亲一开口,就显得好像你亲眼目睹他的作为。为什么?”
康丝坦思没吭声。
“康丝坦思,看着我。你还从窗外看到了什么?”
“没有!”
“你非常确定?”
“斐德列克·巴洛,我不会坐在这里让你盘问,好像我满嘴谎言。我也不怕你,这里不是法庭。我说的都是真的。假如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大可以走人——去向珍·坦纳特求爱。”
“我的老天,珍·坦纳特跟这些事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奇怪。”
“奇怪什么?”
“没事。”
“我们谈的是你的父亲。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老是在我面前提珍·坦纳特。”
“她爱慕死你了,你却毫无知觉。”
“好好听着,我们谈的是你的父亲。康丝坦思,你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
“每个字都是真的。”
“没有遗漏任何事?”
“没有遗漏任何事,老天作证。”
香烟尾端的亮光颤动了一下就灭了。
“那么,葛汉巡官就该听听你的说辞。你的证辞不能完全证实令尊所言,由你口中说出也有点启人疑窦。可是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贯彻证词到底,就有帮助。我还想知道——”
“你听!”康丝坦思举起手来。
小屋的隔墙很薄,从门厅这头,他们听得见另一头低语不断。有人高声咒骂了一顿,接着又是一阵惊呼。不用脑筋也知道,警察有了惊人的大发现。巴洛的烟掉在地上,他把烟踩熄。
巴洛赶紧凑到门边。那些人没空注意这头,他索性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客厅的门敞开着,他看得一清二楚。
莫瑞尔的尸体还在原地,离书桌平行两三呎的地方。刚刚摄影师从几个不同的角度拍照,现在他被挪到趴着的姿势。电话放回桌上,话筒也挂上了;翻倒的椅子也翻了过来,推到墙边。葛汉、文斯和其他两位警官聚在莫瑞尔尸体和桌子中间的位置,显得聚精会神。
房间另一头的沙发上,艾顿法官正抽着雪茄。
从艾克希特市来的一个警官说话了:“我在这附近长大,”他说,“这些沙我了若指掌。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们,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沙。”
葛汉巡官脸上明显泛着荨麻疹,争辩着:“我还是不明白,这个东西有什么特别?只是些沙。”
“啊!可是是哪一种沙?这就是我要问的,哪一种沙?”
“你只要——”文斯插嘴,以权威的口吻说,“在海滨路走上一回,身上就会沾上沙子。外套上、口套里、裤脚的翻边,只要你穿了衣服,沙无孔不入。我是指如果你穿的是平常的裤子,而不是我们的制服。这家伙的衣服上就有些沙。你们看。”
“艾伯特,你胡说,”艾克希特市来的人说,显然电影看多了。“你看看那一堆,那一小堆就足以填满两盎司的瓶子。”
葛汉巡官倒退一步研究着,宛若一位画家斟酌取景的视角。他这一退正好让巴洛看得更清楚。
地毯上有一堆沙出现在尸体先前盖住的地方。在尸体压平这堆沙前,这堆沙可能成角锥形,最后尸体让这堆沙摊平散了开来。
沙粒和沙粒间因湿气形成的斑块遍布地毯上的那一小块区域。几粒沙沾在莫瑞尔双排扣灰色西装外套胸前的湿污渍上。这些沙非常明显,因为——是淡红色。
“是红色的!”一位警官强调,“我可以发誓,这附近的沙都是白的,骨白色的。”
葛汉嘴里嘀咕着。
“确实,”文斯警官同意。
“所以,”另一位警官接着说,“若非这家伙从别处带了一把沙来,即是凶手把沙倒在地上,再把尸体放在上头。”
葛汉厉声回应。
“别说蠢话,”葛汉严峻地说,“别忘了谁才是长官。”
“是是是!我只是觉得该让你知道。这个房间其余的地方都没有沙,我和汤姆把每个角落和细缝都看遍了。”
“可是,怎么会有人把沙倒在地上?”
房间另一头,艾顿法官从嘴里拿出雪茄,吐出一圈烟。他看来毫无防备之心,没有察觉有人在观察他。巴洛跟警官一样感到不解。
“我问你,”葛汉质问,“怎么会有人把沙倒在地上?”
“不晓得——长官,”那个作弄葛汉的家伙笑得嘴都咧开了,“那是你的工作。你可以到‘羽毛酒馆’喝一杯,好好想想。我和汤姆要回家了。还有什么事吗?”
巡官踌躇着。
“没事了。明天一早把照片送来。等一下!指纹有什么结果?”
“电话和话筒上是死者的指纹,相当清楚;桌边和椅子扶手有几枚死者的指纹,不甚清楚。其余都是老先生的——”他急忙住嘴,耸起了肩膀。
“没关系,”艾顿法官说,“我不介意人家叫我老先生。请继续说。”
“谢谢你,先生。其余到处都是他的旧指纹。握把、枪身和弹膛有他的指纹,还有巡官你的指纹。没其他的了,还有些像是有人戴手套摸过的污迹。”
“是艾波比,”葛汉点着头,“好吧,你们可以走了。下次别再这样耍幽默。”
文斯陪着这两个仍嘻皮笑脸的警官离开后,巴洛才走进客厅。葛汉没怎么注意他,艾顿法官则勃然大怒。
“我不是要你,”他说,“送康丝坦思回家吗?”
“她人还是不舒服。我来帮她倒一杯白兰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小屋的主人稍迟疑了一下,很快地朝餐具柜点了个头。巴洛走到餐具柜旁,一眼掠过整排的酒瓶,选了上好的雅马邑白兰地。这一杯应该很快就可以让她镇静下来。巴洛在酒杯倒入两指高的酒时,葛汉巡官来回观看尸体,脸有愠色。他拿起旋转椅上污秽的椅垫拍了拍,更多红沙粒掉了出来。
“沙子!”葛汉大叫,把椅垫丢回椅子。“沙子!先生,你知道为什么有这些沙吗?”
“我不知道,”艾顿法官说。
“你知道屋里哪里还有这样的沙?”
“没有了。”
葛汉不放过他。
“你明白我想知道的事。有人把沙带进来。不是莫瑞尔先生,就是——另有他人。你记得没有沙,是什么时候的事?比方说,在你听到枪声前,你最后一次在这个房间是什么时候?”
艾顿法官叹了口气:“巡官,我一直在等你问这个问题。我在客厅一直坐到8点20分,才进厨房准备晚餐。那时候这里没有这些沙子。”
“8点20分,”葛汉在笔记上记下。“朱尔太太不在时,你都是自己准备晚餐吗?”
“不定,我不爱出入厨房。就像我刚说过的,星期六我通常在伦敦,晚上才过来,我在火车上用餐,舒舒服服地在就寝时间到达。今晚不一样,我有客人——”
“所以,从8点20到30分,这个房间有10分钟的时间没有人?”
“抱歉,我不能说这个房间多久没人。我只能说告诉你,我进来时莫瑞尔先生已经死在这里了。”
“先生,你当时有注意到这些沙吗?”
“当然没有。把尸体翻身前,你有注意到吗?”
葛汉紧紧咬住牙。
“那么,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你进厨房前后,客厅有什么异状吗?”
艾顿法官抽了两口雪茄。
“有的,吊灯亮了。”
“灯?”
“你应该听过这个字吧?灯,你头上的吊灯。我离开房间时,只有台灯亮着。”
原本忙着酌酒的巴洛转过了身。
“巡官,我想你该听听艾顿小姐的证词,”他提议。
“艾顿小姐?她有什么证词?”
“巴洛先生,”法官平滑的脸颊刹时涨红了,“帮个忙,别管这件事。小女跟这件事无关。”
“确实,先生,可是她知道些事,我想对你会有帮助。”
“你认为我需要帮助吗,巴洛先生?”
(危险!小心!你说错话了!)
法官拿雪茄的手抖着。他把雪茄换到左手,从上衣口袋拿出眼镜甩了甩。今晚真是长夜漫漫。巴洛担心,这下子艾顿又要像小孩子一样发脾气了。这种情形很罕见,是冷静的何瑞斯·艾顿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我不允许让我的女儿涉入这件事,”他说。
“抱歉,”葛汉猛地插嘴,“也许我才是下决定的人。我得提醒你,这里归我管。”
“我不同意让我的女儿接受讯问。”
“我说,如果艾顿小姐有事能告诉我,她就有责任进来说明。”
“你坚持要这样做?”
“是的,先生,我坚持。”
法官把眼睛睁得老大。
“你小心点,巡官。”
“我会小心的,先生!巴洛先生,麻烦你……”
若非被另一件事打断,这个场面会变得非常难堪,对谁都没有好处。文斯警官从门厅进来,为这火气激昂、轮子打滑的一刻踩了刹车。
“巡官,菲尔博士来了,”他报告。“你打电话去的那位先生。”
葛汉挺起胸膛,蓝色的制服上衣被他的身子撑得紧紧的。他脸上勉强带着笑,似乎是说,只要再多给他半秒钟想想,他就可以搞定一切。
“跟他一道来的还有一位年轻女士,”文斯继续说,“那位女士开车载他过来的。如果你不反对,先生,她也想进来。她的名字是坦纳特——珍·坦纳特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