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克萝蒂雅的胃揪了一下,接着是一阵发凉。“塞佩丝,那么大的人不可能大白天里,在十几个人面前消失的。”
可是她的语气有点心虚——去他的,这次狩猎简直是场恶梦!先是她的保镖浑身是血,昏迷不醒地被人用担架抬回来,说是从山脊上摔倒。接着又有两人受伤,这会儿又听到另一个人失踪的消息……
“桑尼究竟是怎么莫名其妙不见的?”她问。天哪,他们不过是去猎几只野兽鹿只来挂在墙上罢了!“难不成像天马一样长翅膀飞走了吗?”
“我知道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女仆灰着一张脸说,“可是一分钟前桑尼还带头领在前面打猎,然后,咻!一下子就不见了。他们在讨论野猪的事,也许因此而分神,也许他一个人跑掉了,但重点是,他没有回来,而且,而且——”塞佩丝无助地摊着一双大手说,“而且更糟的是,没有人真的在乎他失踪这件事。”
是啊,克萝蒂雅心想,那些有钱的混蛋才不会管奴隶的死活。
“你问过搬运工了?”她问。
他们应该会关心自己的同胞是不是遭到野兽攻击吧?
“那些人哪!”塞佩丝啐道,“回来才十分钟,就一个个醉到连话都讲不清楚了!”
“那朱尼斯呢?”克萝蒂雅鼓起勇气问,“他大概也帮不了忙吧?”
“那可怜的孩子还在昏迷呢。”塞佩丝难过地说。
克萝蒂雅听得心如刀割。都是她不好,朱尼斯才会遭此大难,在鬼门关前打转。克萝蒂雅喉头一哽,怎么都无法释怀。问题是,这孩子如此渴望今早的狩猎!克萝蒂雅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子,红着眼望向落日的霞光。狩猎的筹办人麦克斯打一开始就反对让朱尼斯跟,因为他没经验,可是克萝蒂雅鼓动不烂之舌,说她这个小保镖早在十岁就跟着父亲去打猎了(这是朱尼斯在战后成为奴隶之前很久的事了)。
而且她想借此让朱尼斯这个孩子开开眼界。
麦克斯的狩猎队在意大利是响叮当的出名——有钱的商贾为了挤进他的狩猎队,专程捧着钱找上门来——如果她的保镖要打猎,当然就让他去最好的狩猎队!结果呢,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蜡白着脸,气若游丝地被人从山谷里抬出来,用担架送回家。
“朱尼斯不会有事的。”克萝蒂雅安慰塞佩丝说,“我以前也看过这种头部伤,复原只是早晚的问题。”
说谎。她这辈子没见过头部伤,而且根本不晓得朱尼斯能不能活过来,不过两个人一起瞎担心,全然无济于事。
“你别再烦恼桑尼的事了,他是今天的主角耶,相信我,英雄不会像泡沫一样凭空消失的。”
大家都说桑尼是美神的作品,你会以为他是神的化身,而不仅是另一个麦克斯训练出来的搬运工而已!
“他们说桑尼从一开始就带头狩猎。”塞佩丝喘着气说,“他跑得跟兔子一样快,就连上坡时背着枪箭,速度也没变慢!”
想起桑尼那一身肌肉和坚硬如钢的腹肌,难怪塞佩丝要急着去找这名年轻的奴隶了。克萝蒂雅望着塞佩丝饱满而弹动的胸脯,知道没有一个男人能够舍得下。血气方刚的桑尼自然也不例外,如果神奇小子失踪了,绝不是因为他跑去藏起来!
克萝蒂雅的保镖昏迷不醒,还有谁比桑尼更适合替代这个位置?他那一身的胆识和技能,一直是船夫们所称道的,何况他又力大无穷,耐力惊人。然而她已经派塞佩丝去找他了,希望他能平安归来,可是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
中庭对面每根柱子上都挂着飘送雪松香气的油灯,五层如瀑的喷泉叠叠落落流泄而下,精干骁勇的运动员在此角力、击拳或扔掷铁饼。乐团突然开奏起来,害克萝蒂雅吓了一跳。号角、铙钹、喇叭和鼓声,都令人亢奋不已。
“噢,惨了!晚宴!”塞佩丝用手捣着嘴说,“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她匆匆跑到克萝蒂雅的珠宝盒中翻出一把象牙别针,“你的头发得别起来,鞋子需要——”
“你就专心去找桑尼好了。”克萝蒂雅说,再笨的人都知道怎么打亮鞋子,至于她的鬈发——就别去管了吧。她咧嘴笑说:“除非你要我去找别人?”
塞佩丝笑出一脸酒窝,脸色微微一红。
“那我去找桑尼罗。”她笑道,“听说他对女人跟酒都抓得一样紧!”
大厅传来男人高笑欢谈的声音,客人进入晚宴会场,克萝蒂雅戴上蜜蜂状的耳扣,那当然是金子做的了,这是麦克斯送的礼物。她擦亮镶着红玛瑙和珍珠的臂章(也是别人送的),在发上别好银丝编成的冠饰。戴头冠只是开始而已,她还得抹上含阿拉伯香水的珍贵雪花膏,戴上精细的玛瑙雕刻,喷上从东方运来的珍奇香料。
大厅里杯盘交错,菜一盘盘送上来,尽管乐声与交谈声越来越响,仿佛彼此相争,但克萝蒂雅并无意到宴会厅加入众人的席座,只是将手肘枕在温暖的窗台上。夕阳在盘环的山丘上涂染出一层粉色柔光,草坪上那些趾高气昂的孔雀兀自啁呜,叫声盖过蟋蟀声和戴胜鸟的低吟。远处一辆马车载着最后一批收割谷物在石板路上隆隆驶过。若是在台伯河(意大利中部)肥沃的低地,早在一个月前,麦子便已脱好糠皮,堆在由雄猫守卫的谷仓里了。然而这里是翁布里亚(意大利中部)深山林中,密荫层叠的阿布里塔。
这里是狩猎者的天堂。
尤其是对麦克斯而言。麦克斯在豪华别墅四周的野林中,辟出一大片花园,里面盖了不少人工湖、寺庙和人工岩洞。山腰上有淙淙流水,四处是鱼池、门廊和白花花的喷泉。喷泉在霞光的掩映下,仿若熔流的铜汁。远空上方飘着一抹余晖,空气中浮动着刚割过的青草香及熟透的苹果甜香。在这首翁布里亚的牧歌中,怎么可能发生任何邪恶的憾事?克萝蒂雅觉得,桑尼的失踪,理由一定非常单纯……
她为自己倒了一杯冰镇色雷斯酒,缓缓的啜饮。天啊,麦克斯的土地好广阔啊,从别墅望向狩猎场,几乎连边缘都看不到。克萝蒂雅嘴角牵出一朵微笑,噢,是的,接受麦克斯的邀请住在这里,绝对是正确的决定……
她想着这位金发铜肤、精瘦结实的男主人,知道他穿着开襟猎装的帅气模样,令许多女子倾倒——
麦克斯。她在舌尖上绕着这几个字,麦克斯,正确说是杜卡提斯·赖彼多·盖贝罗·麦克斯曼,不过大家都喊他麦克斯(理由很明显)。这片令人咂舌的土地就是他的,或说得更精确些,是他的,而且也只属于他。他没有妻子——麦克斯离婚如家常便饭——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也没有子嗣。克萝蒂雅开心地低叹一声,没错,这里没有小麦克斯在旁边乱跑,等着继承偌大的家业。她胡乱地想着,不知自己能多快适应这种突来的奢华……
太阳沉到山顶下了,山谷罩上一片殷红,燕儿在湖上做最后一次巡礼。这是个绝佳的诱惑之夜,克萝蒂雅心想,绝佳的——
门上传来轻声的敲响,打断克萝蒂雅的思绪。
“克萝蒂雅?”
许多皮肤好的男人在户外晒了一天太阳,之后都会觉得很痛,但狩猎却加深麦克斯的肤色,使他的发色变得更灿烂,让他那袭亚麻长衣和希腊神祉身上的衣袍一样完美。
“是不是嫌我们太吵了,亲爱的?”麦克斯湛蓝的眼睛在她的酥胸、她那无可挑剔的珠宝及头顶高盘的鬈发上漫游。“所以才不肯过来加入我们?”
“你确定要我加入你们吗?”她问,麦克斯轻声将门阖上。“毕竟我是这里唯一的女宾,而且……男人就是男人嘛。”
“我怎么会不希望你来?”他哑着声,眼色迷蒙。“克萝蒂雅——”他松开拳,露出掌心一只晶光慑人的蓝宝石戒指。“这是订婚戒。”
噢,麦克斯。男人的心实在太容易捉摸了!
“噢,麦克斯,这真是太意外了!”
麦克斯沉默了一分钟,克萝蒂雅看着他起伏不定的胸膛,就在他正要开口时,草坪上一只孔雀发出一声有如猫嘶的长鸣,打破了寂静。孔雀摇晃长尾,对着两只视若无睹、漠然行过的雌孔雀展开华丽的雀屏。
“让这么珍奇的鸟到处乱跑,不是太危险了吗?”克萝蒂雅问。麦克斯向她靠近,软皮凉鞋无声地踏在拼着海豚图形的马赛克地板上。麦克斯身上飘着淡淡——非常之淡——的杏仁香。“万一你养的那些野兽饿了呢?孔雀岂不成了最易得手的猎物。”
“我在做事时,”麦克斯低声说,一边用手揽住她的柳腰,“绝不轻易冒风险。”
克萝蒂雅数了六下,看着土褐色的雌孔雀鼓动翅膀,飞到核桃树枝上准备栖息过夜,然后轻柔地推开麦克斯的手。雄孔雀的尾巴垂下来了。
“那个山丘四周——”麦克斯顺势用手指着远处的地平线,假装那才是他的本意,“围了一整圈的高篱,高篱上都装了尖刺。”他大笑说,那笑声极富磁性且低沉诱人。“那些漂亮孔雀唯一的威胁就是我的厨子,他说烤孔雀肉非常可口!”
当那对探寻的蓝眼紧盯住她时,克萝蒂雅看到麦克斯眼中的自信,那不是自得,亦非自满,而是笃定,就像一个成就特殊功业的男人会有的眼神。若不是因为这只蓝宝石戒,换做其他时候,克萝蒂雅一定会将麦克斯的自信归功于他的财富——从那些喧哗的酒徒身上诈取得来的财富。麦克斯接着说:“那道围篱不仅是盖来圈住猎物,同时也用来防范其他动物侵入。”他悄声说,克萝蒂雅可以感受到他吐在自己脸颊上的热气,“基于我培养自己品种的原则,自然不能随便让它们跟本地的野兽混生。拿我的熊来说吧,它们生性特别好战,这种特质让我的狩猎场更具有竞争力。”
克萝蒂雅明白他的意思,去年某罗马护民官的孩子就是因为跟麦克斯眷养的野狼缠斗,结果受伤而死的——这桩意外非但没有吓退其他人,反而刺激他们的狩猎欲。愈是危险,人们就愈蠢蠢欲试,尤其是那些从没亲眼见过战争的有钱人。这是二十年来的承平之世所造成的怪现象,不过这种追求与死亡共舞的刺激心态,使麦克斯日进斗金。克萝蒂雅有什么资格谴责这种乱象?
“我们的谈话好像有点离题了,”他静静地说,“偏离了这个小戒指……”
克萝蒂雅是故意扯开话题的。
“麦克斯,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克萝蒂雅盯着地平线说,“晚宴正热闹,你应该去招待你的客人。”
麦克斯抬起她的手,用唇轻轻吻住她的手背。
“美丽、聪慧,而且丰姿万千。亲爱的,你和我将成为绝配。”
克萝蒂雅没接腔,一直等她再度在寝室中独处时,她才发现麦克斯不知何时已将婚戒塞入她掌心里了。克萝蒂雅将戒指套到指上,看着宝石上的珠光。
该死,怎么会这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