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石书店的意外插曲发生之后,我尽快离开那家书店。开车前往邱墩村让我自然地想起其他事情。那个村落是珍·奥斯汀度过生前最后八年时光的地方,位在A三一号公路下去的亚尔墩这边,现在由珍·奥斯汀协会改装成博物馆。本来这不是个我平常会去的地方,但大学管理委员会交代的任务,奇妙地把我的心思集中起来。我摘记了几项我认为值得商借的东西——手稿、家人绘像以及其他值得回忆的记录。我的清单中没有包括珍新近被染成赤褐色的那绺头发,或是仍附着于发根的皮肤显微照片。我已经甩开一大半身为教师的良心谴责,因为这项展览所要填满的是一百尺长的集会堂,而到这时收获仍嫌有限。在告别之前,我向馆长说明我感兴趣的部分,并打听向他们商借物品的可能性。看来,我必须直接找协会谈,因为保险方面的问题通常很复杂。
我回程返家时,当天最热的时段已经过去,但太阳由低角度射进车内,仍使那段车程不太舒服。我在马博罗停车,喝杯啤酒、吃客沙拉。快九点时才回到巴斯——又碰到一场灾难。在还没看到车道上停了成排车子以前,我老远已经听见我家花园传出迪斯可那种毫无知性可言的音乐。我认出车道上的红色保时捷以及灰色的古典本特利,全是婕若尔汀那群布里斯托的朋友。空气中有炭烟味和串烤羊肉的味道,一种全然与珍·奥斯汀截然不同的事物。
前门洞开,一个我没见过的蓄胡的男人横坐在门阶上,手指随着迪斯可节拍,在我个人收藏的一九三五年“二十五周年庆”饼干罐上敲打!它一向陈列在家中那个威尔斯餐具橱内。
“嗨,”那男人同我打招呼,头却抬也没抬。“你带了什么礼物来?”
“什么也没带。我住这里。”
男人这时才抬头瞄我:“你是说你和婕瑞住在这里?好配对,老兄。要进来吗?”
我从他大腿上方跨过去,穿过屋子,看见婕若尔汀在中庭里和一个叫罗杰的房地产商面对面跳舞,罗杰穿着条纹衬衫配红色吊裤带,他是那种从不错过这种舞会的人。婕瑞朝我挥挥手,音乐震天价响,我上前把音量转小。
她继续扭臀,大声说:“你回来太早了,还不到用餐的时间。我们还要再热身半小时,你还有时间去休息一下。”
她很放松,穿件翠绿色的连身裤装,没穿袜子。
说我刚好没有加入派对的情绪,那还太客气了。我对她说:“婕瑞,看在基督的份上——你可以事先告诉我你安排了这个舞会。”
“亲爱的心肝,我没有机会事先告诉你,你今天一大早就起床出门了。没关系,我为你安排了一个约会。”
“什么?”
“一个约会。跟一个马子——或随便什么你们现今所用的迷人名称。”
录音带刚好跑完,她停了舞步,走过来想为我解领带。她的举止很活泼,是和我单独相处时少见的。我猜她喝了伏特加酒,因为我从她的气息中闻到气味。
“把自己打扮性感点吧,”她告诉我。“她马上就到了。”
“冷静点,婕瑞。”我说。
“我可不是在说谎,”她坚持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和一个小时前打电话来找你的那个男人的名字很像。等一等,我快想起来了,像四〇年代那个戴呢帽、眼睛朦胧的电影明星,德纳·安德鲁!对了,她就叫德纳。”
“我不认识半个名叫德纳的人。”
“马上就会认识了。看她那么想和你谈话,所以我邀请她参加这个烤肉派对。她是你从河里救上来那个男孩的母亲。”
“狄卓克生太太。”我整天一直碰到这个人。“你这傻瓜,那些人很讨厌的。他们跑去泰德·休斯的签名会凑热闹。”
“你怎么了,害羞小生吗?”婕若尔汀说。“我以为你喜欢出名。”
“出这种地方英雄的名有什么好?我受够了。听我说,我不让新闻界干扰我家——尤其是为这件事。”
“她跟我说,她会单独来。”婕若尔汀说。
“说归说,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上楼回卧室,从衣架上取下洗好的衣服,看看套房的浴室,发现有个女人在淋浴,只好改去浴室洗澡。你相信吗?浴室墙上的镜子居然被人拿下来了。
我第一个念头是去告诉婕若尔汀,狄卓克生那个女人一来,立刻下逐客令。但问题是,就算婕瑞没喝酒时也不足以交托这种任务,更何况她已喝了酒,我得自己来。我一穿好衣服便下楼,再度跨越门口那个男人,想去看看车道上是否新停了车。此时天色已暗,而且总算凉快了一点。
在我还是个嗜烟者时,像这样的情况是最宜于点支烟的。我无意参加婕若尔汀的烤肉派对,我和她那群朋友无一相似之处,只是最后我还是得和他们一起混,因为现在即使去睡,也一定睡不着。
我听见从巴斯那个方向开来一辆车。还未看见车子时,车子的前灯已高照到墙壁和小树丛。车子开得很慢,宛如开车的人是在找寻一个特别的屋子。不久,车子出现了,前灯转弱。是一辆宾士车。车子在我站立的马路对面停下来,但没有人下车。
开车的人是个黑发女人。她摇下车窗问:“停在马路这儿是不是比较好?”
“你是来参加烤肉派对的吗?”
“不完全是。”她犹豫道。“您是贾克曼教授?”
“是的,但开派对的是我太太。假如你喜欢,可以把车子停在那儿。晚上这时候没有多少车子经过。”
“教授,我想,我们今天在书店有点误会。我只是想用几分钟时间跟您谈谈而已。”她说。
“你是狄卓克生太太?”
我没料到这女人会开宾士车前来。
“是的。没有人转告您我要来找您吗?”
“假如你想谈谈,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我说着,想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点子。我要是搭便车去最近的一家酒馆,既可以将茉莉·亚伯萧一军——这次的会面显然是她设计的,又可以摆脱屋子里的派对。“到我常去的陆桥酒馆比较方便。你反对吗?”
“唔,不,假如您喜欢的话。”她迟疑一下,说道。
我钻进宾士车内。一哩路的路程上,我聊着天气和观光客,还称赞她,在布瑞纳可丘这么窄小的弯曲道路上还可稳妥地驾驶宾士车。看她操纵车子的样子,好像还蛮喜欢开这种大车子。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不是开跑车那种小型车,因为就宾士车这种大车而言,她的个子实在太小了,以致需要两个厚垫子垫着。
酒馆里人很多。她说她想喝不含酒精的饮料时,我建议她尝尝圣克里门,我自己则点了一杯大的康乃克白兰地。
“对今天在水石书店发生的事,我非常懊恼,所以一定要再和您联络一下。”饮料一送来,她立刻进入正题。“相信我,那个拍照的人出现时,我和马修也着实吓了一跳。我们去书店,纯粹只是想找机会随兴地与您见面,对您所做的向您道谢而已。茉莉·亚伯萧提起那个建议时,我们都以为是好主意,可是现在我却为自己的愚蠢责怪自己。您肯原谅我吗?”
在水石书店时,我只瞥了她一眼。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以致我才刚弄清楚那男孩是谁时,照相机的闪光灯就亮了,接着立刻引起我愤怒的反应。而此刻,德纳·狄卓克生静候我的回应时,深邃的褐色眼睛忧虑地盯着我。那表情看起来不像是追寻更多风头来的。她的脸型、高高的额头、匀称的嘴唇和下巴,显得聪慧而无有一丝狡猾。她的小手紧握着。
“不提这件事了,狄卓克生太太。我自己发脾气也不对。我希望你儿子已经完全复元了。”我说。
“完全复元了,”她说。“但我不能就当没那一回事,不能不谢谢你救了我儿子一命——言词难以表达我的感谢。”
“好,”我笑着说。“待会你可以请我,那样的话,我们都可以觉得自在一点。”
“也为您付衣服送洗费好吗?”
“衣服本来就要洗的。”
“我猜想那套西装一定报销了。”
我摇头。
“你不晓得我那个干洗师傅,他是个天才,也是个艺术家,他实在可以受聘去修复达文西的壁画,结果却落得替我清洗长裤。”
她是那种笑起来很美的女人。
“而现在我又害您不能参加派对。”
“那是我太太的派对,”我告诉她。“说我害你不能参加派对不是更正确吗?婕瑞邀了你,对不对?”
“噢,我本来就没有意思久留。”她脸红了。“抱歉,这样说不太礼貌。我实在有点累了,这个星期很忙。”
“你的工作是?”
“我是一家公司的司机,酿酒公司。”
“听起来,你倒是个值得结识的人。”
她再度露出微笑。
“我没有酒的样品,而且车子也是公司的。”
“工作繁重吗?”我问。
“总是需要赚钱生活呀。”
“你是,呃……”
“我离婚了。”她平静地说着,不带感情。“马修的父亲回挪威去了。我们结婚时太年轻了。”
“养育小孩辛苦吗?我自己没有小孩。”
她低头盯着饮料,斟酌着答案。我特别注意到一点——她没有马上以肤浅的陈述敷衍。
“养育小孩要很注意他的发展。小马今年十二岁了,马上要参加预备学校的升级考试。他正值迈向成年男子之际,现在既不是小男孩也不是男人,我时常提醒自己,对他的行为不要太讶异。我担心的是,我将失去他对我的尊敬,假如他瞧不起我,那我要如何供养他呢?我现在已经看出一些迹象,正处在监督他和怀抱他的两难中。”
“难喔。他和他爸爸有任何联系吗?”
“没有。史瓦莱一向没和我们联系。小马非常以他父亲为荣——他是国际棋王——一直保留着我以前给他的剪报和几张相片,但那只像是偶像崇拜罢了。”她靠回椅背,拢拢肩后的黑发。“我怎么说起这些来了?您想再叫第二杯吗?”
我看她拿着杯子走向吧台,与别桌她认识的两个男人互相揶揄。她虽然个子娇小,但流露着自信。必定是工作使她刚强。我感到荣幸的是,她肯与我谈起母兼父职的相抵之处。
她带了饮料回来以后,明白地表示想换工作的愿望。
“不知道我有没有弄错,前几天晚上那个电视节目,是不是提到您正准备办一个有关珍·奥斯汀的展览?”
“是的,但心不甘情不愿;那件事没什么意义。现在一有空,我就开车在英格兰南部到处转,找展览要用的东西。东西不足,很伤脑筋。假如你有听说她生前编的炉栏或戴的软帽要便宜卖,找我就对了。”
“任何与她有关的东西都行吗?”
“没错。严格说,这个展览的名称是‘珍·奥斯汀在巴斯’,不过,任何物品——蕾丝手帕、小茶壶、旧鞋子、网球拍等等,我都不会拒绝。”
“网球?在珍·奥斯汀的时代?”
“开玩笑的,总之我必须找东西塞满集会堂。”
“她生前住盖伊街,对不对?”
“她确实曾住盖伊街。原谅我直言,你怎么知道呢?”
“马修的学校作业里,有一件与这个有关。”
“显然我应该要找马修协助。没错,除了盖伊街以外,珍·奥斯汀家族还曾经住过本市另外三个地方:席尼别墅、绿园宅以及崔姆街。她家人搬来以前,她也曾在女王广场住过。至于她那行为不检的姨妈,则曾住过模范住宅一号。”
“珍·奥斯汀有个行为不检的姨妈?”
既然中伤了珍姨妈,而引起狄卓克生太太的好奇,我感觉有责任将那个故事讲清楚。
“很多传记对这个部分多半极力掩饰。那位姨妈虽然可能曾住过模范住宅,但她本人却一点也不模范。她曾经因为偷窃女用帽店里的蕾丝,而被提交审判,在当时,那种行为是犯了大罪。你知道巴斯街和史陀街交叉口那家服饰店吗?就在罗马浴池古迹入口对面。”
“您是说‘道德服装店’?”
我听了那名子不由微笑起来。
“那店名真讽刺。是的,就在那一家服装店。一七九九年八月的一个下午,珍姨妈在那儿买了一盒黑色蕾丝,但走出来时却带了一盒没付款的白色蕾丝。很快地,女经理在街上拦住她,详加质问。珍姨妈声称一定是在店里弄错了,但店方硬要控告她,所以她被拘禁了七个月以便等候审查她的案子。”
“那一定是一段严酷的考验。”
“本来会更糟糕,但因为她出入上流社会,所以获准住在监所管理人的房子,而不是牢房,而且她先生和她一同搬进去住。珍·奥斯汀本来也差点搬去同住,因为她母亲要珍和她姐姐卡桑朵拉也去作伴,后来因为住不下而作罢。”
“对作家来说这是个好题材。”
“珍会不会那样想是个问题。据说管理人的妻子煮了煎洋葱以后,总是习惯把刀子舔干净,然后用那把刀子在面包上抹奶油。”
狄卓克生太太皱起眉头。
“我猜,她大概觉得面包加水比较好吃吧。审判的事后来怎么样呢?”
“珍姨妈最后无罪开释。一般人认为,那位可怜的老妇人是诬告以及伪证的牺牲品。不过,曾分析证物特质的现代作家,倒是抱持怀疑的态度。她所以能被开释,似乎是因为过去一直拥有正直市民的名声。很多证人被传去为她的人品辩护,像是议员、贵族领主、神职人员以及店商什么的。法官对陪审团强调她的人品,并表示,一名富有、受人尊敬的女子没有必要到店里顺手牵羊。”
“那倒不一定,”她评论道。“有钱女子也会偷东西。除了贫穷以外,还有很多动机促使人偷窃。”
我点头。
“珍姨妈很幸运,因为一八〇〇年以前,没有人听过‘后佛洛依德心理学’。”
“尽管如此,这故事仍然很有意思。我希望您能在展览中运用这个故事。”
“我敢说我一定会用它。你晓得,假如陪审团判珍姨妈有罪的话,那后续发展可就影响深远了。”
“那会处绞刑吗?”
“老实讲,会判流放,那她只好被送往植物湾去了(Botany Bay:在澳洲东南岸,澳洲是当时英国罪犯流放的所在)。那么,珍·奥斯汀一家人就不会在姨妈开释的第二年搬来巴斯居住了。他们一家人仍在物色房子时,是与那位姨妈同住的。假如他们一家没有搬来巴斯,那么,《诺桑杰修道院》与《劝导》这两部作品就可能永远不会出现了。”
“啊,那样的话,谁知道珍那枝笔会写出什么别的作品来?珍姨妈是她的亲姨妈吗?”
“不。珍姨妈是卡姆利人,她嫁给詹姆斯叔叔,成了李·佩罗太太。”
“什么太太?”
“两个单字:李和佩罗。她一直活到九十高龄。”
“无辜的报偿?”
我摇头:“‘好人早殁、坏人苟活。’”
她每一次微笑都使她的容貌更加柔美,也激勉我更加努力取悦她。但在我做另一个尝试之前,她已拿起皮包挂在肩上,并说:“希望不太失礼,但是不是该开车送您回去了?”
“回去?”
“我不应该害您冷落客人。”
“我并不急着回去参加烤肉派对。啊,但你刚才说你累了,”
我想起来。
“我不应该讲起珍姨妈的故事。”
我干了饮料。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