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倒也不怕薄薄的绸衣,令得她肌肤隐现,对着林达三等一伙人,冷笑道:“想怎么样?”
林达三吸了一口气,道:“玉娘子,你杀了人,这次你走不了哩!”
那女子陆地微微一怔,两道柳眉,向上一扬,俏艳粉白的脸庞上,透出一股奇讶的神色来,这时,林达三已疾向前跨出了一步,可是就在此际,那女子身形倏地后退,紧接着,“砰”的一声,门已关上,门关着如此之疾,几乎重重地撞在林达三的脸上。
林达三一声大喝,毫不考虑,一掌就向门上,拍了出去,他号称“铁掌”,这一掌之力,何等之重,只听得“嘭”的一声响,整扇门,已被他击得歪倒在一边。
林达三身边,一个壮大汉子,提脚再踹,整扇门就向着房内,直飞了进去。
这时,整座客店,如临大敌,幸而客店是叫五家镖局包下来的,人虽多,但终究全是见过大阵仗的人,虽然人人紧张,倒是一点不乱,每一个客商的住房前后,大堂放置财物的那一角落,仍全有人守护着。
房门一踢开,林达三就准备冲进去,可是,他向前一看里间,却不禁愣了一愣。
原来那女子刚才将门疾关而上,并不是为了逃走,只不过是为了穿外衣,这时,她背着门,刚好穿了衣服,门一踹,她就转过身来,领前还有几个钮,没有扣起,看来更是销魂。
她一转过来,便道:“你们弄错了,我不是玉娘子!”
她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了出来,拥在门前的众人,在她向外走了出来时,不由自主,一起后退了几步,那女人来到了院中,四面看了一看,又道:“你们刚才说玉娘子杀了人,死人呢?”
林达三和众镖头互望着,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搭腔。
那女人一面向前走着,一面扣上了领上的钮子,又道:“死人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众镖头中有心急气躁的,厉声喝道:“杀人的就是你,有什么好看?”
那女人脸色微微一沉,道:“我再说一遍,以后不再说了,你们弄错了!”
那镖头手中持的是一根镔铁短棍,那女人话才说完,他一声吼叫,挥棍向那女人的头上便砸。虽然,她曾两次否认,但是的所有的人,仍然认定了她就是毒观音玉娘子,也人人觉得应该和她动手,可是那镖头这一棍去势如此之猛,直击向她的头顶,刹那之间,人人都想到,将这样出色的一个美人儿,一棍打得脑浆迸裂,鲜血满面,那实在是天下最可惜的事情了,连站在最近的林达三,在那一刹间,脑中也有一个冲动,想要扬掌,格开那镖头的一棍,他的手掌,甚至巳向上,翻了一翻,但是他终于忍住了,没有出手。
那镖头的攻势极猛,铁棍呼呼地砸了下来,那女人现出了一股不耐烦的神色,手向上一伸,便已搭住了那镖头右手的脉门,紧接着,只听得“当”的一声响,那镖头手中的铁棍,便落了下地,铁棍在地上,弹跳了一下,那女人足向前一伸,踏在铁棍上,而铁棍又恰好压在那镖头的左脚的脚背之上。
这一压之力,敢情不轻,那镖头急叫了起来,那女人手臂一振,轻轻一推,那镖头一面向后倒去,跌倒在地,双手捧住了脚背,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痛得脸如死灰。
这一切,实在发生太快,以致众人根本未曾看清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那女人一推开了那镖头,就疾声道:“快带我去看死人!”
可是她的话,却没有人在意,又是两个大汉,扑了上来,那两个汉子的腰际,全插着皮鞘的短刀,可能他们认为对付一个赤手空拳的女人,还要用刀,未免丢脸,所以是挥着拳攻上来的。
那女人一声冷笑,直迎了上去,眼看两个狠霸霸挥着拳攻上来的大汉,随着“吧吧”两下响,身形陡然凝止,那女人却已在他们两人之间穿过,疾步向前,走了出去,再看那两个镖头时,一个左颊,一个右颊,清清楚楚,都有五条手指痕,分明是刚才大家眼睛一花之间,他们两人已然各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那女人向前走,在她前面的镖头,全将兵刃拉了出来。
那女人身形略停,一手叉在细腰上,道:“我交在柜上的那柄缅刀,想来你们看过了?”
她突如其来问了这样一句话,众镖头的脸上,不禁全有些挂不住,那女人倏地转回身来,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直视着林达三,手指却指着那已然挣扎起身,但还双手抱着脚背,和那各挨了一记耳光的两人,又道:“要是我这柄缅刀在手,现在是什么光景?”
这一问,连铁掌林达三,也答不上来,他虽然不出声,可是心里明白,要是那女人缅刀在手,这三个人可能早已进了枉死城!
那女人又连声冷笑,道:“那你们还不明白?我要是黑道上的,会这样做?”
那女人不但艳光慑人,而且气慨非凡,围着她的,是十几二十个久历江湖的大男人,但是这时,不但没有人敢动手,就算是说话也不敢,只是互相望着。林达三心念电转,道:“那么,你是什么人?”
那女人道:“我不愿人家知我来历,若不是你刚才提起了玉娘子,我也不会管这件事,现在,我可要看看那死人,看是不是玉娘子下的手?”
林达三略犹豫一下,心忖那女人要是打,或许打不过他们那么多人,可是看她的身手,要逃,总是逃得出去,围住她也没有用处,不如带她到大堂上,去看看那离奇暴毙的键头,看她有什么话说。
他主意打定,向各人一使眼色,装成很爽快地道:“好,死者在店堂里!”说着,已大踏步向前走去,那女人立时跟着,其余的镖头,仍然围在她的身边,进了大堂,店掌柜双手按住了柜,身子在簌簌发抖,开客店的人都知道,店里发生了命案,衙门一层层地来查,这店,整个赔上,只怕还不够哩!
一进大堂,那女人便道:“掌柜的,将刀还给我!”
掌柜的像是没有听到,仍然双眼发直,林达三一听,立时抢前一步,在柜上,将那条腰带,抓在手中,那女人向林达三嫣然一笑,道:“这是女人的腰带,你要来有什么用?”
她说着,伸出手来,林达三望着她雪白丰腴的手,心中正在思索着,是不是应该将这柄利刃,交到那女人手中,那女人已突然一翻手,中指疾弹而出,“啪”的一声,正弹在林达三的手腕上。林达三只觉得五指一麻,腰带脱手,巳被那女人顺手接了过去,紧接着,“铮”的一声,腰带已扣上了她的纤腰。
那女人扣上了腰带,身形看来更是婀娜,这才转过身来,这时,那死了的镖头,早已被人放在用两张桌子并了起来的桌上,头前,脚后,也都燃上了赌烛。那女人来到桌前,皱着眉,伸手拨了拨死人的头,回过头来,向林达三道:“你来看!”
林达三手指兀自在发麻,勉强走向前来,那女人指着死者的右耳,死者通身没一丝伤痕,只有右耳之中,有一丝鲜血,渗了出来,已经半凝,不是那女人手指着,当真谁也不会在意。
一时之间,各人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道:“这一点儿伤,怎能令人致死?”
那女人一声冷笑,道:“这种死法的人,我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了,这是玉娘子下毒手,一根钢针自耳孔直刺脑门……”
她讲到这里,转过身来,面对着各人,脸带着几分嘲弄的神气,道:“各位爷儿们,你们之中,谁经得起这样的一剌?”
众人只感到一股寒意,一面用疑惑的神色,望着那女人,一面心头,实在骇然。因为那女人说这是玉娘子下的毒手,那么,玉娘子一定已经来了,可是她在哪里?
那女人的神情,也变得很冷艳,道:“我和玉娘子,有点过节,我看,玉娘子既然能在这里杀人,一定还在这座客店之中!”
这两句话,自然使得林达三等众人吃惊,而那女人接下来的话,却更叫人各人震动,只听得她道:“我要逐间房间搜,将玉娘子搜出来!”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伸手按在腰前的铜扣之上,谁都见过她腰际的那柄锋利无匹的缅刀,一时间,各人仿佛已经看到了一重杀气,林达三忙道:“不必搜房,房中住的,全是自已人!”
那女人“哼”的一声冷笑,道:“你们保的客商,就没带着女人?你们谁见过玉娘子,谁知道她是什么样子?怎知道她不混在里面?”
林达三瞪着眼,有几个镖头,已经心中活动,大声嚷叫着,林达三一顿足,道:“好!我们一起去!”
那女人在前,大帮镖头在后,真的一间房一间房,搜的过去,搜的自然是那十来个客商所住的房间,客商藏在房间的粉头,全被那女人拉着头发,拖到灯光下细认一番,一时之间,哭叫喝骂之声,吵翻了天,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那小媳妇住的上房之前。
在逐间房搜寻之际,那女人出手极快,而且下手又狠,总是一把抓住了那人的头发,脸上冷艳无比,一点也不留情。林达三等众人,一面跟着她,一面心中,仍然不断地在嘀咕,因为他们猜来猜去,仍然猜不透那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客店里尽管乱,可是北霸镖局的人却不乱,杨胖子躺在门口的竹椅上,堵着上房的门,铁雄坐在窗下,有几个镖头想去看热闹,全叫杨胖子喝了回去。
那女人和林达三等一干人走了过来,杨胖子坐了起来,道:“怎么了?”林达三道:“这位大……”他略为犹豫了一下,才道,“这位大姑娘……”他本来想说这位大姐的,因为看那女人的样子,谁都可以看出她早已不是大姑娘了,但是为了怕对方嗔怪,他还是改了口。他道:“这位大姑娘说,突然死了的李老七,是遭了玉娘子的毒手,叫一支钢针,从耳中直刺进脑门刺死的,玉娘子还在,要逐间房搜。”
杨胖子眯着眼,道:“搜完了?”
林达三道:“是,不过,没有找到什么!”
杨胖子道:“那就行了,这里没有事,不必再来搔扰了,走吧!”
那女人却双眉一扬,道:“慢着!”
她一面说,一面伸指向门一指,道:“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林达三道:“是灵邱李家,李四爷的遗孀。”
林达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十分严肃,态度也十分恭敬,可是那女人一听,先是一怔,接着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她笑得腰肢乱颤,极其轻佻,当然也十分动人,胸脯起伏,看得人发怔,只有铁雄这愣小子,陡地大喝道:“有什么好笑!”
那女人陡然止了笑声,向铁雄瞟了一眼,沉声道:“让我进去!”
这四个字一出口,杨胖子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别看他人胖得出奇,这一下行动,真是快得出奇,他和铁雄两人,异口同声,喝道:“不行!”
杨胖子还加了一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女人道:“我是什么人,你去问问灵邱李四,自然就知道了!”
各人听得她那样说,都是一怔。
灵邱李四爷已经死了,灵灰在那屋子里,他们也全白手拜祭过了,那女人却叫他们去问李四,这不是幵玩笑吗?而且,那绝不是可笑的玩笑。
杨胖子的眼睛,眯得更细,那女人道:“你让不让我进去?”
杨胖子沉声道:“我们保着李四嫂,你想,为的什么?能让你进去吗?”
这句话,简直透着指眼前这女人,就是玉娘子,只见那女人口角向上一翅,似笑非笑,手一按,铮地一声响,眼前精光疾闪,那口缅刀,巳然掣在手中,各人只看到她掣刀在手,却未曾看到她是如何挥动的,刹那之间,只觉得冷森森的一股光芒,陡然闪了一闪,接着,便是“刷”的一下响和“啪”的一声,又是“铮”的一下响。
众人一起定睛看去,精光巳敛,那柄利刀,已然归鞘,腰带也还扣在她的纤腰之上,她仍然似笑非笑地望定了杨胖子。
而杨胖子在躺在竹椅上的时候,胖子怕热,手中一直在不停地摇动着那柄大芭蕉扇,赤着上身,当他站起身来,对那女人讲话的时候,或者认为挺着大肚子,对着这样的一个美人,很不雅观,是以他手中的那柄芭蕉扇,紧贴在大肚子之上。
刚才那女人闪电也似挥出一刀,就削在那柄芭蕉扇上,将那柄芭蕉扇,削下了一半来,“刷”的一声响,自然是刀锋掠过芭蕉扇之时的声响,而“啪”的一声,便是半柄苗蕉扇落地的声响了!
杨胖子在那女人疾挥刀向他削去之时,看来连一点躲逃的机会也没有,只是泥塑木雕似站着,直到那女人收起了刀,他仍然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是眼珠向下,略低了一低。
他手拿着那柄芭蕉扇,是紧贴着他的肚子的,那女人一刀将芭蕉扇削断,可是他的肚子上,却是一丝伤也没有,这一刀之快、准、稳,实在已到了令人骇然的地步!
别看其余的镖头,平时个个威风凛凛,杨胖子看来绝不起眼,只不过是一大堆肥肉,可是他能当上北霸镖局的总镙头,也真不含糊,在人人骇然之下,他反倒像是没事人一样,虽然额上立时布满了汗珠,可是一开口,声音居然很是镇定,脱口道:“好快刀!”
那女人听得杨胖子说了这三个字,又笑了起来,露出两排雪也似白的牙齿,道:“杨总镖头,原来爱读聊斋!”
这话一说,各人更觉得背梁之上,直冒寒意。
山东蒲松龄,所著聊斋志异,三百余则故事之中,有一则便是《快刀》,这一个刽子手,有一柄快刀,一日行刑,一刀将一大盗的头砍下,大盗头在地上滚动,口中犹高叫“好快刀”不巳。刚才杨胖子脱口叫出了“好快刀”三字,恰如聊斋之中,那人头落了地的大盗一样,各人一想及那女人语中的深意,如何不心凉?
杨胖子面上的肥肉也不由自主,跳动了两下,呵呵地笑了起来,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拍了两下,道:“还好,这吃饭家伙还在!”
那女人扬眉道:“怎么,还不让我进去?”
那女人再一次问杨胖子是不是让她进去,这一次问,和上一次问的口气,似乎没有什么不同,语音也同样动听,可是有了刚才的那一刀,这再一次相问,人人皆知,实在是大不相同了!
而且,那时候,人人心中,都在纳罕,为什么那女人要一问再问,因为看情形,那女人若是要硬闯进去的话,杨胖子绝对拦不住她!
杨胖子可也豁出去了,他扬起手来,手中的半截芭蒸扇,在额上挥了一下,挥下了一大把汗来,道:“不让。”杨胖子这“不让”两字,是抱定决心,自口中直迸了出来的。那女人在那刹间,身形倏然后退,人人都当她一定要立时再抽刀攻击了,在那电光石火之间,好几个人,都忍不住发出了一下呼叫声,守在窗前的铁雄,更怕那女人转向窗前来,是以握住了刀柄的手,紧张得手指节骨,发出咯咯的声响来。
可是那女人后退了一步之后,却忽然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却又人人可以听出她在讲些什么,只听得她道:“为什么坏人,总是遇到好人,而好人总是碰上坏人?”
在这样的情形下,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如此美艳动人的女子,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见她话一讲完,便转过身,向外走去。
林达三等众人,不禁尽皆一怔,他们本来在那女人身后,那女人一转身,他们就变成拦在她的身前,虽然他们心中惊骇,但是却并没有让开的意思,因为死了一个镖头,不明不白,绝不能就此算了!
那女人走了两步,看到这种情形,又停了下来,像是在打算如何对付。而也就在这时,突然听得杨胖子身后的那扇门闩“眶”的一声,门打了开来,小媳妇脸上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站在门口。
一见小媳妇现身出来,北霸镖局中的镖头,莫不骇然,原来在房顶上的三人,身子一纵,立时落了下来,横刀扎马,护在那小媳妇的身前,铁雄更是一声大喝,他为人鲁莽,一心向着那小媳妇,那女人虽然美艳无匹,令得每一个男人看了,都目眩心驰,但是他可不理会那一套,一面喝着,一面仗着刀,奔过了杨胖子的身前,便向那女人直冲了过去。
铁雄直冲过去之际,杨胖子巳心知不妙,疾伸手去拉,可是铁雄的去势极猛,天热多汗,杨胖子的手指,虽然搭到了铁雄的手臂,但是却未曾抓住,一滑滑了开去,铁雄已然来到了那女人的身后。
铁雄的手中操着刀,他是挺着刀向前直冲过去的,那女人并没有转过身来,铁雄到了那女人身后,心中陡然一转念,倒转刀柄,用刀柄向那女人的腰际,直撞了过去。
要是有人问铁雄,为什么这一刹那间,他会忽然倒转刀柄,不用刀尖去刺那女人,愣头愣脑的铁雄,一定瞪着眼,答不上来。
在铁雄的心中,或许认为人家背对着他,他在人背后出刀,不够光明正大,又或许他认为这女人美艳得出奇,一刀杀死了,未免可惜,所以才改变了主意,又或者铁雄根本无意杀人,只想教训一下对方的。
总之,陡然之间,以刀柄向那女人的背后,撞了过去,那女人倏然转身,在她转身之际,又是“铮”的一声响,铁雄只觉得眼前精光一闪,自己的那柄刀,已被对方格住,非但格住,而且一股气劲,反震了过来,连防都来不及防,“啪”的一声,手中的刀,反弹了回来,本来向前击出的刀柄,重重撞在他自己的额上。
那一撞,直撞得铁雄眼前,金星乱迸,大叫一声,腾地向后,退出了一步,额上立时肿起一个大包。
那女人这一次,并没有立时收刀,只是望着被撞得还看不清眼前东西的铁雄,也看到铁雄手中的刀,是捏着刀身,刀柄向外的!
她脸上透着一股讶异之色,随即“哦”了一声,像是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向着铁雄一笑,道:“你这人,虽然鲁莽,良心倒不错!”
铁雄大口喘着气,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女人也立时一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由三个北霸镖局的镖头护着的那小媳妇!
那小媳妇的脸色,看来更苍白,衬得她的眼珠也更乌黑,她声音很弱道:“你终于找来了!”
小媳妇一开口,四周围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人人都在心中揣磨,小媳妇那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而刹那之间,北霸镖局的那些镖头,心中最明白,因为小媳妇找上门来时,就已经说过,毒观音玉娘子要对李四爷的灵灰不利,那么,这一句话还会有什么别的意思?
这时,那女人只是扬着眉,望着小媳妇,一声不出,小媳妇的声音听来更弱,幽幽地,她那种脆弱的样子,和那女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又道:“四爷已经死了,已经成了一坛灰,你还不放过他?”
本来,或许还有人不明白小媳妇刚才那一句话的意思,但等到这句话一出口,却是人人都明白了!
林达三首先一声冷笑,道:“毒观音玉娘子,果然名不虚传!”
但是那女人却像是全然未曾听到林达三的话一样,仍然定定地望定了那小媳妇,忽然开口道:“我现在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迟早会明白的!”
她说着,手略向上一扬,手指在那柄缅刀的刀尖之上,轻轻扳了一下,将缅刀弯成了半圆形,然后又立时松手,“铮”的一声响,将刀弹得笔直,刀尖透着寒光,指着小媳妇,道:“这些镖师,看来全是可怜人,你要是玩什么花样,我决不会放过你!”
那小媳妇像是受了这两句不明不白的话,心中大感委屈,口唇颤动着想说话,可是却又没有发出声来,两眼圈儿则已红了起来。
那女人话一完,立时转身,向前走去,她刚才指着小媳妇讲的那几句话,更是人人莫名其妙,可是她要走,众镖头却也是不依,林达三凝立不动,立时又有四五个镖头,各仗着兵刃,踏前一步,那女人像根本不曾看见一样,手腕翻动,手中的缅刀,闪起一片冷光,几个镖头急忙舞刀自卫,只听得“铮铮铮铮”一连串响,四柄刀早被格了开去,那女人身形婀娜,可是去势极快,已经来到了院子的月洞门前。
林达三急叫道:“快追!”:他才讲了这两个字,那女人已然走出门去了,小媳妇轻叹了一声,道:“算了吧!”
在这一停顿之间,有几个镖头,已经追了出去,但是立即又奔了回来,道:“走了!骑马走的,好快!”
杨胖子眯着眼,直到那女人走了,他想起刚才的情形才真正感到害怕,一时之间,直向外冒虚汗,全身像是被水淋过一样。
那女人一走,所有的人,个个都松了一口气,本来被各镖头拦着,躲在客房里不敢出来的那一帮山西客商,听说人走了,也纷纷推门走了出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店掌柜更是哭丧着脸,也凑了过来,连连顿着脚,道:“各位爷,这可怎么好?唉,这可怎么好?”
林达三大叱一声,道:“谁也别多话,我们自会料理!”他叫着,向小媳妇道?_“四嫂,刚才那位……”
小媳妇的双眼之中,泫然欲泪,点了点头,道:“是,四爷就是死在她手里,我……讲句不知轻重的话,各位斗不过她,还是让我自己上路吧!她今天只杀了一个人,明天就不止杀一个了!”
小媳妇这几句话一出口,众客商立时点头称善,有的还催那小媳妇,快快搬出这家客店去。这帮客商,奔波千里,为的无非是银钱,有能使他们银钱受到损失的事,哪有商量的余地!这和江湖好汉,在江湖上走动,讲的是一个“义”字,截然不同。
在那些客商说话之间,个个镖头全寒了脸,不出声,杨胖子首先道:“各位,你们那些金银,依我看也不在玉娘子的眼里!”
一个年纪较大的客商,闻言立时道:“你知道什么,我们还带着红……”他才讲到这里,在他身边,那姓阎的客商,伸手在他的背上,便重重拍了一下,拍得他连声呛咳了起来,想说的话,自然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种情形,瞧在久历江湖的众镖头眼里,实在像是肚中有着千百只萤火虫一样,心中雪亮,知道这帮客商,除了那十几口赤金箱子里的洋钱之外,必然每一个人的身上,还有着极值钱的红货在,所谓红货,自然是价值连城,稀世的珍宝!说不定,一颗径有寸许的明珠,拿出来,就比一箱洋钱,值得更多!
本来,客商找镖局保管着财物上路,究竟财物所值多少,一定要如数讲与镖局知晓,而镖局的收费,也视财物的多寡而定,可是几乎任何客商,都不会对镖局直说,一来,可以省下些保镖费,二来,有的稀世奇珍,得到手的人,不是至亲好友,也不会告诉,如何肯随便对人家讲?
那年轻客商,露了口风,数十镖头,人人心中大是不满,林达三也闷哼了一声,但是他却向各人摆了摆手,道:“各位,赊非你们不想回山西去,不然,最安全的,还是跟着我们走!而我们,也一定要设法将李四嫂和四爷的骨灰,送回灵邱去!”
那年轻的客商扬声道:“可是,刚才只来了一个女人,就闹了个天翻地覆!”
林达三冷笑道:“各位爷们可曾少了一条毛?”
这句可是粗话了,那小媳妇立时转脸过去,铁雄也冲林达三瞪着眼,众客商透着一股焦躁不耐烦的神色,那姓阎的道:“各位镖头,等我们商议一下!”
众客商全进了一间大房,林达三、杨胖子以及其余四家镖局的总镖头,也全在商议着,小媳妇已经回到房中,铁雄站在门口,众镖头在商议着什么,他可一点也没有听到,只是听到了那小媳妇自房中隐隐传出来的啜泣声,听得他眉心打了老大一个疙瘩。过了一会儿,一个客商自大房走了出来,道:“请各位总镖头,进去一谈!”
五家镖局的总镖头倶点头答应,那客商又向杨胖子道:“请杨总镖头也……”他话没说完,杨光达已然大声道:“不必了,我又没为你们保镖,和你们有什么话好说的?”那客商碰老大一个钉子,脸涨得通红,可是又对杨胖子无可奈何,只好转过身,讪讪地考了开去。杨胖子又在竹椅上躺了下来,左顾右盼,看他的神情,像是想找一个人来讲讲话,可是看了片刻,他不禁暗叹了一声。
他手下那些镙头,要说遇上了劫匪,奋勇上前拒敌,那是毫无疑问的事,但是,若是遇上了什么疑难,想和他们谈谈,那还不如闷在肚子里算了!
旁人看来,杨胖子躺着,扇着那半截芭蒸扇,一副安闲,好像天塌下来,也有他的大肚子顶着,可是他心里那份翻腾,真是别提了!
李四爷的灵灰,他的未亡人,还有那一口如此锋利的缅刀,身手又这样高超的美人儿,毒观音玉娘子,艰险的前途,老婆儿女,一切的一切,全缠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他可以什么都不管,让那小媳妇自己走,不理会她一路上会遇到什么事!
可是他不能那样做,或许这是一个镖头的悲哀,明知前面是龙河潭虎穴,随时随地,就可能肚上开了口子,头上开了花,但是他还是不得不向前闯!
杨胖子虽然闭着眼,可是他实在,一点睡意也没有,已经死了一个人,明天会不会死得更多?那女人究竟是什么人?她对那小媳妇讲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李四爷的人也死了?为什么玉娘子还不肯放过他?这许多问题,像是要将他一身的肥油,全都熬了出来一样!
在那间大房里,众商客围成了大半圈,五位总镖头,围成了小半圈,恰好围成了一个圆圈。
姓阎的老客商在讲话,他皱着眉,声音很沙,很慢,道:“各位总镖头,我们瞒着各位,实在不该,而且现在看来,还是和各位实说的话!”
林达三冷冷地道:“你们各人又带了些什么了不起的珍宝?”
各客商的神情都很馗尬,还是由阎百万开口,道:“那还是早些年间,我们在北京,搭通了清宫的路子,由太监手里,买到了一些东西,老实说,要不是有这些东西在手,我们那些洋钱,可以票汇到大同去,也不必请各位联保了!”
这年头,请镖局保镖的人,本来就已经不多了,像这种五家联保的大事,直叫五个总镖头想起来都高兴,可是如今一听这话,各人都拉长了脸。
阎百万又道:“东西呢,只有十二件,我们每人一件,是准备带回去,当传家之宝的!”
林达三挥了挥手,像是不耐烦听他解释下去,道:“总共值多少钱?”
阎百万略为犹豫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道:“三十六万大洋。”
五家镖局总镖头,一听得“三十六万大洋”这几个字,人人的身子,都不禁向上一挺,外面十几口箱子里的洋钱、金条,他们全验过了,算起来,不到两万大洋,可是这帮客商的身边,却还藏着值三十六万大洋的红货!五位总镖头,越想越气,禁不住全都嘿嘿冷笑起来,阎百万忙道:“只要安然到大同,我们一定照付!”
林达三气得脸有点异样,说道:“你们本领倒大,这些红货,收在什么地方呢?”
众客商面有难色,阎百万伸手在袖中摸了一阵/道:“旁人的我不敢说,也许不愿叫各位看,我的那份,一直带在身边,各位请看!”
说着,他已经摸出了一只小小的布包来,他的手指发着抖,解开了那布包,里面是一只小盒子,盒子打开,人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只见深紫色的线上,是一块四四方方,足有寸半见方,红得如同才从口中里滴出来的鲜血一样的红宝石!
五个总镖头倒吸了一口气,这样的红宝石,别说亲眼看到,连听也未曾听说过,阎百万的手指抖得更甚,伸手拈起了那颗红宝石来,向着灯光,各人的眼光,一起随着那红宝石,等到红宝石向了光,各人脸上神情之骇异,简直难以形容!
只见那块红宝石的底面/刻着一今雄妙维肖的西洋人,虽然只有一寸半见方,但是那西洋美人,简直像是要从红宝石中走出来一样,这份手工的价值,只怕不在红宝石本身之下!
阎百万吸了一口气,道:“据宫里的人说,这是乾隆年间,波斯国的贡品,一到就叫和坤留下了,连乾隆爷的一生也未曾见过,后来嘉庆抄了和坤的家,才抄出来,又归大内的。我这件最贵,五万大洋,听说若能带到上海,卖给洋人的博物馆,十万也值。”
五位总镖头你望我,我望你,半晌说不出话来,林达三才道:“好啊,什么事全叫我们遇上了。”
阎百万急急地道:“五位看,我们有这么值钱的东西在身,你们怎能半途不顾而去?”
其他客商,也七嘴八舌,说了起来,林达三扬了扬手,道:“这件事,你们可曾漏了风声?”
阎百万连忙道:“没有,只有我们知道!”
林达三道:“和你们搭线的人呢?”
阎百万道:“靠得住的,听他说,钱是那年宫里的下人分了的,再等着有人出宫,不如先偷点值钱的出来卖了,大家得个好处!”
五个总镖头,半生闯荡江湖,也保过不少次镖,可是如今,却第一次感到肩上的重担,非同小可,他们心中全知道,镖局这一行,实在是干不长的了,这一趟镖,要是顺利走成功了,可以说是镖局这一行之中,名垂千古的大事,若是走不成,只怕谁都得成为路边的白骨。一时之间,各人面色不定,心内喜忧参半。
过了半晌,才听得唐登道:“这事,我看得请杨胖子来商议商议!”
另一个总镖头忙道:“李四嫂我们是保定了的!”
唐登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杨胖子主意多,见的世面又广,请他来出个主意的!”
各人一起点头,唐登便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和杨胖子一起走了进来,杨胖子听了各人说了缘由,又将那块红宝石,捏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身上的汗,像是小河一样地向下淌着。
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出京,黑道上一定得了信息,各位是想宝物不失,请一起拿出来,交我胖子管着。”
众客商一听,个个大摇其头,阎百万也是面有难色,皱住了双眉不说话。杨胖子一见这等情形,将红宝石还了阎百万,淡淡笑道:“列位要是不肯,那也就算了,如今的情形,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阎百万欲语又止,终于道:“杨总镖头,你莫见怪,我想,我们这一次,黑道上人,未必知道,倒是那位小娘子,我看会惹麻烦,要是连累了我们……”阎百万不住苦笑,并不再向下说去,却不住地苦笑起来。杨胖子拍着那半截芭蕉扇,回答得倒爽快,道:“那我们就各走各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