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兵临城下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康红武 本章:第七章 兵临城下

    天不热,只林旭趣青额头上却是密密细汗直往下淌。“皇上,甘军董福祥部两千余众卯末辰初时分已然进入京城,接替步兵衙门驻守四门。设若此时唐突行事,后果——”

    万里晴空,骄阳似火。在炙热的日头下策马而来,李鸿章已是汗透衣衫。于东宫门外下马递牌子进颐和园,放眼间但见满园浓绿似染,耳听树荫间鸟虫啾啾,他郁闷烦躁的心绪方稍稍平静了些许。从北洋通商大臣兼直隶总督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再至如今的两手空空,宛若一场梦,一场噩梦!醒来时,他方觉——假如当初全力御敌、假如北洋水师犹在,自己会落得如此凄凉局面吗?

    “哟,这不是李中堂吗?”崔玉贵抱着一堆子书籍从乐寿门出来,扫眼低头踯躅而来的李鸿章,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说道,“您这是怎的了,身子骨不舒坦吗?这大热的天儿,怎也不——”“公公说笑了。少荃如今只一介草民而已。”李鸿章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满是阴郁的眸子向里边张望着,问道,“老佛爷这会子不知——”

    “瞧您说的,这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试问谁敢将您跟草民一般看待?”崔玉贵两眼眯成条缝,嘿嘿笑道,“您的事儿老佛爷已经晓得了,总想着老佛爷好歹会说句话儿的,可谁知——唉——”

    “烦劳公公通禀一声,就说少荃有事求见。”李鸿章颤抖的手在怀中摸索着,掏出锭银子放了崔玉贵手上,“这一点小意思,还望公公笑纳。但有来日,公公恩情,少荃定——”“中堂这说哪的话了,为您做事儿,咱家哪敢推辞?”崔玉贵将手中银锭掂了掂贴身放了怀中,只却语气一转又道,“只这阵子事儿不断,老佛爷心情坏到了极点,加之这方歇晌起来,咱家进去,怕——中堂要不先回去,待过几日再进来,那时老佛爷气也消了,咱家这也好为您吹吹风儿,您看如何?”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你这畜生,不就想多从老夫这多榨些油水吗?!若老夫还是昔日光景,你敢如此?!“少荃这来得匆忙,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公公万勿见怪。”李鸿章满腹的愤慨转瞬间便化作强烈的欲望:权势,我一定要重新拥有权势!他满脸堆笑一个千儿深深打将下去,道,“回头一定——”

    “中堂这说的甚话?莫说您与咱家也没少打过交道,便您为咱大清这么多年鞍前马后、奔走效劳,咱家能不回禀?实在是——”崔玉贵一脸苦相,只这时间远处脚步声隐隐传来,犹豫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叹口气道,“好吧,咱家这就为中堂冒回险,您随咱家进去,只老佛爷若不召见,那咱家可就无能为力了。”

    “那是那是。公公厚情,少荃铭刻肺腑。来日必当厚报。”

    亦步亦趋地在崔玉贵身后进去,方过青岫石,便见丹墀下直挺挺跪着个人儿,李鸿章腮边肌肉不由抽搐了下。近前看时,却是袁世凯,想起先时诸多境遇,李鸿章榆树皮价满是皱纹的脸上又不由掠过一丝笑色。其时已过申时,只天上晴得一丝云彩也没,骄阳无情地将炙人的光直射下来,晒得地下焦热滚烫。袁世凯趣青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雨柱般刷刷往下淌着,只头却直直地挺着,望着西厢房动也不动。循目光望去,见亮窗前人影晃动,李鸿章忙不迭跪了临清砖地上。

    “老佛爷,李鸿章有事求见。”

    “叫进来。要那奴才也进来吧。”

    “嗻!”

    因为坐南朝北,阳光和热风都透不进来,加之放着几盆子冰块,从炙热的太阳下乍一进来,李鸿章一身躁汗顿时化为乌有,“啪啪”甩了马蹄袖跪倒在地上,朗声道:“奴才李鸿章给老佛爷请安。”慈禧太后一身浅蓝绸细花长袍,大拉翅珠翠满头,只岁月不饶人,马脸上敷了厚厚白粉,依旧掩饰不了老态。她板着脸没有理睬,只扫了眼李鸿章,便将一双闪着阴冷寒光的眸子转向了袁世凯,从齿缝中蹦出个字:“安!”

    “老佛爷,奴才——”

    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声音阴阴地冷冷一笑,说道:“你先一边待着吧。”说罢,她双手在椅把手上一撑,缓缓站起身来,悠悠地在殿中踱了两圈,倏地转身对着袁世凯道,“外边滋味怎样,嗯?不好受吧?!”

    “是……是不好受。”袁世凯前襟后背湿得精透,正大睁着眼看她,猝不及防间身子一颤,忙急急低下头来怯怯道。

    “没有待在养心殿舒服,对吗?!”

    “不不不,老佛爷,奴才……奴才有罪。”袁世凯先时的威风已是荡然无存,鸡啄米价连连叩着响头,道,“求老佛爷开恩,恕了奴才这回,奴才日后再……再也不敢了……皇上严旨,奴才进京立时进宫见驾……”

    “皇上的话儿你作圣旨,我的话儿你便——”

    “老佛爷明鉴,奴才绝不敢有这等心思。”袁世凯急得直眼泪差点流出来。“放屁!”慈禧太后冷笑一声,压着嗓子说道,“你那点鬼心思,想瞒谁?你不就是看皇上年盛,而我这老婆子没几日活头了吗?!”四下里鸦没鹊静、咳痰不闻,一声声似千斤重石压在袁世凯的心上,直压得他便气也喘不过来,“皇上不就与你个侍郎吗?可莫忘了,我这一句话儿,莫说侍郎,便草民也要你做不得!”

    “是是……”

    “皇上都与你说些什么来着?!”

    “皇上召见奴才,先问……问了奴才津境的灾情,后来又问起新政的实施情况,嘱咐奴才要切实加紧推行,不得虚与委蛇。”袁世凯望着光滑可鉴的临清砖地上自己的影子,嘴唇哆嗦着说道,“后来军机们请安,皇上便命奴才道……道乏来着。”“就这么些?嗯?!”慈禧太后一哂,道,“那你这侍郎也来得太过容易了吧。”她向前一步,“说!”

    袁世凯绷得紧紧的心又是一缩:“皇上还……还说眼下时局变化莫测,要奴才切实加紧操练新军。”他哆哆嗦嗦地说完,连连顿首。

    他声音不大,只慈禧太后却不堪寒意价身子瑟缩了下。她的眼睑垂下来,目光幽幽而动,足足袋烟工夫一语不发。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氛直迫得袁世凯一颗心提了嗓子眼上,满是惶恐神色的目光望着慈禧太后,终于忍不住颤声开了口:“老佛爷,这可都是皇上的意思,奴才……奴才真一句多余话儿也没……没说。”

    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吁了口气,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冷冷问道:“就这些了?!”

    “奴才真的不敢欺瞒老佛爷,就这些了。”

    “好,你——”话音尚未落地,李莲英躬身哈腰进来,慈禧太后已是半苍的眉毛抖落了下,问道,“什么事儿?”“回老佛爷,”李莲英抬袖拭了把满头的油汗,“诸相爷、徐中堂、六部九卿各衙门堂官三十余人请求见您,说老佛爷您若——”

    “叫刚毅几个进来,其他人都在外边听话。奕劻呢,来了吗?”

    “庆王爷近来身子骨不舒坦,轿子行得慢,这会儿估摸着也该进园了。”

    “叫他一并进来!”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目光幽幽地望着屋外,“袁世凯!”

    “奴才在。”

    “你起来。”慈禧太后眼睫毛眨了下,似乎在琢磨着什么,少顷说道,“我并不是要怎样你。我只问你,这以后的事儿你打算怎生去做?!”“奴才——”袁世凯极力压制着内心跌宕起伏的情绪,咽了一口又酸又涩的口水,吃力地说道,“奴才心思主子是最知道的。就奴才而言,除了主子还是主子,并没有别的安身立命之地,断不敢有二心的。”

    “谁也没说你有二心。只你这心中的主子是谁呀?!”

    “奴才懂规矩的。”袁世凯头嗡嗡作响,心脏急跳,眸子四下斜扫了眼,又膝一软跪了下去,颤声说道,“这主子自然是……自然是老佛爷您的。”“话可是你说的,莫出了这园子便忘了!”慈禧太后嘴角掠过一丝冷笑,摆手示意刚毅几人在杌子上坐着,接着道,“你只按我说的去做,莫说侍郎,便军机我也赏得你。不过,你但口是心非,背地里与我打马虎眼——”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敢不敢在你,是奖是惩在我。”慈禧太后冷哼了声,语气结了冰价冷,道,“你记清楚,你那新军,没有我的懿旨,便一兵一卒也不得随意调动!”

    “奴才谨遵慈训。”

    “下去吧。”

    “嗻。”

    望着袁世凯又高又胖的身子踯躅出了西厢房,消失在青岫石后,慈禧太后紧咬的牙关方松弛了下来。刚毅和裕禄交换了下眼色,起身甩马蹄袖跪了地上:“奴才恳请老佛爷出面,为我等做主。”

    “有什么话要说尽管说!”慈禧太后端杯啜了口奶子。“皇上一意孤行,任那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肆意侵凌老臣而置若罔闻。”刚毅叩个响头,细白牙齿咬着愤愤道,“老佛爷您再不出面说句话儿,奴才们唯有死路一条了。”话音方落地,裕禄立刻接道:“那些维新党人无法无天,唆使皇上残害老臣,大批衙署裁撤犹不知足,今儿又鼓动皇上将礼部堂官一并罢斥——”

    “什么?!”慈禧太后端着杯子的手微微抖了下。

    “礼部主事王照居心叵测,居然奏请圣驾出游异国。怀塔布等人为皇上安危,压着没递折子——”

    “后来终递上去的。”刚毅打断了裕禄,“只皇上非但不处置那王照,反与他加官不说,更以阻塞言路罪名将怀塔布众人一并革职。尤有甚者,皇上竟听小人谗言,命杨锐、刘光第四人军机章京上行走,但有关新政奏章均由这四人主持审阅,谕旨亦由他们拟送核发。”说着,自怀中掏御笺递了上去。

    “老佛爷,这‘参预新政’,实则唐宋那‘参知政事’,那可是宰相地位了。”眼见慈禧太后额头青筋暴突,显然已是恼怒已极,刚毅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笑色,火上浇油道,“社稷重事,皇上竟委与这些歹人,岂不是要将咱大清社稷拱手送了汉人?!”

    参知政事,唐初实际任宰相者偶用此名。宋时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宰相,以参知政事为副相。清初亦设此官职,只乾隆朝时便废止。慈禧太后虽说胸无点墨,只为着统治需要,时不时要翰林院读些典章制度听听,于此却还是了解的。“老佛爷,”见慈禧太后半晌一语不发,裕禄索性跪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哽咽道,“您再不出面为奴才们做主,奴才们可就一点活路也没有了呀。”

    “是呀,老佛爷,您好歹要与奴才们做主呀。不然皇上说了,怀塔布便是奴才们结果——”

    “他敢?!”慈禧太后将手中御笺撕了个粉碎,按捺不住胸中一拱一拱上蹿的怒火,脚步橐橐来回踱着快步。暴风雨就要来了,就要来了……听着那脆生生的脚步声,众人心里直喝了蜜一般,彼此对视一眼,目光复齐聚了慈禧太后身上。“礼部呢?谁接了怀塔布差使?”忽地,慈禧太后收脚问道。

    “这——”不妨她有此一问,裕禄直当头一记闷棍价懵懂半晌,方低声道,“皇上要奴才接着。老佛爷,这都是皇上为掩人耳目的。他——”“知道。”似乎与屋内人心有灵犀,说话间屋外哀号声震天,宛若大清朝真的末日降临了一般。慈禧太后长长吁了口气,说道,“你们都起来吧。”

    “老佛爷不与奴才们做主,奴才——”

    “嗯?!”她只轻轻一哼,刚毅众人便箭一般从地上爬了起来,“你们都与咱大清国有功劳的,我能看着不管吗?尔等委屈我心里明白,都且先回城去。”

    “老佛爷,恕奴才斗胆。”刚毅一双蝌蚪眼怔怔地望着慈禧太后足有移时,咬牙道,“奴才以为现下唯有请老佛爷您再行垂帘听政,方为挽救危局之根本办法。请老佛爷为社稷计,万勿徘徊迟疑。”

    “请老佛爷再行垂帘!”

    “老佛爷,”徐桐庞眉白发一动不动,古井一样深不可测的眼睛凝注在日光中,沉吟着开了口,“奴才以为现下还非再行垂帘之时,请老佛爷三思。”

    “徐中堂,你这是——”

    “王文韶、孙家鼐,你们呢?心里怎生想的?”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止住刚毅,扫眼一侧只字不吐的王、孙二人,道。“回老佛爷,”王文韶沉吟下,率先开了口,“近观皇上所为,确觉太急躁了些,只……只是要再行垂帘听政,奴才恐会使朝局更加动荡。依奴才意思,不妨召皇上进园子,由老佛爷您责训几句就是了。皇上至仁至孝,老佛爷话儿不会不听的。”“真是这样便好了。”慈禧太后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神色,移眸望着孙家鼐,“你呢?也是这意思吗?”“是的。”孙家鼐声音轻得仿佛怕惊醒熟睡中的婴儿一般,“奴才们此心,全为江山社稷着想,还请老佛爷明鉴。”“老佛爷,”刚毅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双眸圆睁怒视二人,躬身道,“皇上已谕令各省州县教官详细宣讲新政,务令家喻户晓为要。但到那时,气候已成,老佛爷您这便想——”

    “奴才奕劻恭请老佛爷圣安!”

    “进来吧。”慈禧太后马脸上皱纹紧缩成一团,扫眼众人,“你们的意思我都知道了,回城去吧。目前还须谨遵皇上旨意,恪尽职守,不得怠慢。”

    “老佛爷——”

    “下去吧。叫怀塔布那奴才进来。”慈禧太后说着松弛下肌肉坐了杌子上,见李鸿章一张苦瓜脸上满是渴望的目光望着自己,沉吟下点点头,“你先留下。”

    “嗻。”

    奕劻答应一声挑帘进来,他似乎身子不大好,脸色苍白中泛着潮红。略略端详了下慈禧太后,奕劻便颤巍巍地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起来侍候着。”慈禧太后一摆手,吩咐道,“给你庆爷搬座儿,倒冰水——坐吧。”

    奕劻斜签着身子半坐在椅子上,接过冰水却没有敢吃。正思量着如何开口,慈禧太后已轻咳了声,说道:“看你脸色,身子骨不舒坦?”

    “劳老佛爷念着,还说得过去。”

    “事儿怎样了?”

    “回老佛爷话——”奕劻身子针刺价抖了下,咬嘴唇犹豫了下,小心翼翼开口道,“英法美三国公使闻奴才提及废帝一事,当场便予拒绝——”“俄国呢?”慈禧太后眉棱骨抖落了下,插口问道。“俄使虽……虽未回绝,却虚与委蛇,不肯吐个实话儿出来,想是惧英法美势力,不敢贸然涉险。”奕劻抬袖拭了把汗,手中杯子不安地抖动着,“只方才见日本侯爵伊藤博文、署使林权助。日本看似赞同此事,只所提条件甚……甚为苛刻……”

    “什么条件?”慈禧太后从肺腑里长长透了口气。

    “英法在华特权,日本要求一并享有。另外——”奕劻声音低得已是不能再低,“他们还要求老佛爷应允他们派兵进驻京城,以保护日本侨民安全。奴才——”“狗东西,他可真会做美梦!”沉吟间慈禧太后起身踱了两步,收脚望着殿顶的藻井,一语不发。

    落霞缤纷,彩云辉映,一抹夕阳透过大隔扇门斜照进厅里。慈禧太后、奕劻、李鸿章主臣三人柱子价站着,沉默了许久,直耳际传来自鸣钟沙沙的声响,慈禧太后瞟一眼,这方察觉不知不觉已是酉正时分。见怀塔布在丹墀下汗如雨浇,前襟已然湿得精透,慈禧太后努嘴向李莲英示意唤了进来,移眸向奕劻开口说道:“日本所提条件,可以答应——”

    “老佛爷三思。”奕劻身子电击价哆嗦了下,往后退了两步跪倒在地上,“其他条件还说得进去,只这允其派兵京师,万万不可的。如此一来,他国必纷然效仿,到那时只怕咱大清真的——”

    “行了,我这也要条件的。你去见那伊藤——什么来着,但他能说服英法美诸国,我便应允他所提条件!”慈禧太后咬牙道。

    “老佛爷万万三思。”

    “下去吧。明儿一早与我回话。”说罢,慈禧太后不耐烦价挥了挥手,待奕劻躬身哈腰退了出去,方扫眼李鸿章道,“李鸿章,你发什么呆呢?”“啊!啊——老佛爷。”李鸿章兀自低头胡思乱想间,闻声忙不迭将心思从不该想的地方收了回来,躬身道,“奴才走神了,看老佛爷未雨绸缪,想着咱大清朝又有希望了——”“是吗?”慈禧太后嘴角掠过一丝笑色,淡淡道,“我看不是吧?”

    “奴才……奴才……”

    “这任谁从高处跌了平地上,心里都不会好受的。”慈禧太后慢条斯理道,“你这也是老臣了,于社稷多所建树,皇上这般处置,确是太不像话了些。”“老佛爷,奴才——”李鸿章老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两脚一软跪了地上,连连叩响头道,“奴才不敢妄想,只求……只求老佛爷与奴才说句公道话儿。奴才自入总署,谨小慎微,一门心思全放了朝事上,皇上责奴才办事不力,奴才这心里实……实在有些叫冤。”“这说句公道话儿倒也不费多大神的。”慈禧太后轻轻一哂,“不过,皇上责的也是,你这阵子确是办事有些不力——”

    “奴才——”

    “另外,我还听下边奴才们议论,你背地里嚷着自己背了黑锅,可有这事儿?!”

    “没有,真的没有。老佛爷明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儿奴才怎敢说呀。奴才是老佛爷的人,老佛爷要奴才往东,奴才不敢往西,老佛爷要奴才今儿死,奴才——”

    “行了行了。”看他诚惶诚恐,直恨不能将心挖了出来,慈禧太后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你跟着我也不少日子了,我这脾性你也清楚。凡事要多想想,莫要昏了头才是。莲英,昨儿刚毅可是说过云贵总督位儿出缺来着?”

    “回老佛爷,不是云贵,是两广。”李莲英正自在怀塔布一边嚼着舌根,忙不迭道。

    “回头要刚毅拟个旨儿,由李鸿章补了两广总督缺儿。”

    “嗻。”

    “老佛爷隆恩,奴才——”

    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罢了,我这还有话儿的。先时奕劻话儿你也听着了,这与洋毛子打交道,奕劻能耐远不及你,而且他办事,我这心里也不十分踏实!”她顿了下,轻咳了声接着道,“你和他一起去与那些洋毛子交涉,待事儿有了结果,再动身赴任。”李鸿章自马关回来,直差点被唾沫星儿淹死,眼见这又一个热烫山芋丢了过来,心里不由一缩,望眼慈禧太后,颤声说道:“老佛爷,这事……这事奴才办似……似乎不大合适,这——”

    “嗯?!”

    “奴才不是那个意思。奴才是想着此事已有庆王爷办理,奴才这再插进去,庆王爷他难保不起疑心。”

    “那又怎样?他还能跳出我的手掌心不成?!”慈禧太后冷冷哼了声,“我就是给他提个醒儿,但与我三心二意,绝没他好果子吃!”说罢,她倏地转过身面对怀塔布,道,“你这便离京——”

    “老佛爷,奴才……奴才这可……可全都为您、为咱大清社稷的,您——”

    “看你那熊样,滚起来!”慈禧太后举步于窗前眺望了下,摆手挥退在滴水檐下侍候的太监侍女,转身压低嗓门说道,“你这便离京去天津,要荣禄立即调董福祥甘军进驻京城以南四十里的长辛店。”她沉吟了下,“让董福祥抵长辛店后立派两千兵丁进京。还有,袁世凯一举一动要严加监视,但有疏忽大意,我将他满门抄斩!”

    “老佛爷圣明!奴才们有指望了,咱大清有指望了!”怀塔布满脸堆笑,忙不迭躬身打千儿道。

    “记着,此事切不可走漏风声,不然你和他一样结果!”

    “奴才明白,老佛爷放心便是。奴才这便赶往天津——”话音尚未落地,慈禧太后插了口:“明儿寅时再出城,莫要招摇。”

    “嗻!”

    怀塔布和李鸿章躬身退了下去,偌大个屋中只留下慈禧太后和李莲英。她半苍眉毛攒着,凝视着西际天穹上缓缓下沉的夕阳,心里直觉着一阵热,一阵冷,一阵愤恨,一阵欢欣……直搅得她心绪难宁,觉得这屋里似乎也不像方才那样凉爽了,因移步出屋,径自下丹墀出了乐寿堂。

    “载漪那边怎样?”倚栏眺望着远处横亘昆明湖面的十七孔桥,慈禧太后长长吁了口气。“已经联系上了。”李莲英亦步亦趋地随了身后,躬身回道,“据回奏,那些团匪确已不再反咱大清朝了。只郡王爷说……说那些团匪似乎不大相信朝廷,唯恐中了圈套。老佛爷,奴才想……这不论怎的,那些团匪都是与洋毛子作对的,朝廷这还……还是不出面好些。但要那些洋毛子晓得了,这不定又生出甚麻烦呢。”“你懂个屁!”慈禧太后回首瞟了眼李莲英,“你以为他们真的能刀枪不入?放洋毛子洋枪洋炮面前,一样做炮灰的。朝廷若不资助能成事吗?再者他们对朝廷存着戒心,能安心教训那些洋毛子?”

    “老佛爷圣明。”李莲英咽了口唾沫,犹豫着又道,“奴才只想着万一惹恼了洋人,那也不好应付的。倘他们再似当年那般——”

    “闭上你那乌鸦嘴!”

    “奴才该死。奴才口没遮拦,请老佛爷恕罪。”

    “不好应付不假,只不与他们些颜色,他们也太狂妄了些!”慈禧太后抬手扯了根柳枝在手中用力折着,“我要让他们晓得,这大清朝还是我老佛爷做主的!回头传我懿旨,停止对义和团的剿杀行动。”她脸上泛起一丝冷笑,“不是都说我怕洋人吗,这样总可以堵住他们嘴巴了吧。”

    “老佛爷,这事——”

    “行了!谁惹我不愉,我便让他没好日子过,不管他是洋人还是大清臣民!”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冷冷喝道,“他一天不应允我,我就要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寝,惶惶如丧家之犬,便最终与他们银子,给他们土地,也在所不惜!”

    “嗻。”

    静寂的黑夜,一丝风没有。银色的清辉透过亮窗泼洒进东暖阁,沐浴着光绪的身子。梦想、渴望,如今正一步步向他靠近,他兴奋,他心血沸腾,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使不完的劲!“王福。”合折放了一边案上,光绪揉着隐隐发麻的手腕伸欠了下身子,端杯欲饮,却见杯中已空,遂道,“端碗茶水。”

    没有回声,只随着一缕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芳香,酽酽的茶水递了手上。“好香的茶,这是——”光绪深深吸了口气,目光从奏折上移了开来,却见珍妃穿着一件银红纱褂,一头浓密的青丝梳理得光可鉴人,伫立身后,于是抿嘴一笑,道,“朕说呢,什么茶这般香甜,却原来是你来了。”

    “皇上。”珍妃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红晕。

    “朕说错了吗?朕看你换了汉服比以前更要美上三分。”见她晕生双颊,隆起的前胸随着呼吸微微抖动,光绪忍不住心中一荡,起身伸手托着她小巧的下颏,轻轻吻了下,“嗯——香、真香,朕都快要被你醉倒了。”珍妃轻轻推了下光绪:“这甚光景,皇上也不怕奴才们瞧见。”“这都老夫老妻了,还有甚害羞的。”光绪移眸扫了眼屋角金自鸣钟,看看案上尚小山般的奏折,笑着耸了下肩,“这么多折子明儿都要发下去的,你先歇息吧。夜里天凉,当心着些,莫着凉了。”

    “嗯。”珍妃凤眉微蹙了下,满是深情地望着光绪,“皇上也记着早点歇息才是。”说罢,她蹲身道了万福,转身出屋而去。

    “你——”觉着珍妃神情异样,光绪遂大步出了屋,在丹墀上借月光凝视着珍妃,道,“你怎的了?”

    “没……没什么,臣妾只是心里堵得慌罢了。”珍妃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笑色,“皇上还是回屋里吧,外边风凉。”

    “你有事瞒着朕。”

    “臣妾……臣妾是有几句话儿想说与皇上的。”珍妃犹豫了下,明眸四下扫了眼,说道,“只……只皇上脱不开身,这地方又——”光绪轻轻一哂:“过不了多久,这宫里会干净的。走,园子去,朕也好一阵子没过去松泛松泛了。”说罢,他张臂伸个懒腰,拥着珍妃纤腰边走边吩咐道,“朕散几步,不要那么多人跟着,就王福和三格便成。”王福答应一声挥退了众人,自和三格随在光绪身后一左一右地跟着,出垂花门径往北而去。

    是时已是戌正时分,永巷中静悄悄的阒无人声,偶尔几只不知名的夜鸟在头上盘旋着吱吱鸣叫,给这寂静的深宫略添了些许生气。

    “万岁爷,园子里再没人了。”

    “嗯。”光绪站在清亮的草地上,惬意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显得格外精神,他甩着双臂吩咐二人,“你们也散了,朕和你主子娘娘在园子里说会儿话。”说着便向里面徐步走去。

    夫妻二人很久没有这样散步了,遮星蔽月的松柏一片碧绿,细嫩得像淌下来的瀑布。他们在芳草地上漫步,一时谁也没有说话,似乎为这美景所陶醉。许久,珍妃才长长吁了口气,望眼光绪开口说道:“皇上,翁师傅让人捎话儿来了。”

    “唔。”光绪愣怔了下,忙不迭催问道,“是吗?快说,师傅与朕都说些什么?他身子骨可还好?”

    珍妃轻轻靠近他,一边替他摘掉头发上一片落叶,一边说道:“翁师傅要皇上推行新政务须小心谨慎,不可更张过甚,以免树敌太多。一旦他们翻脸反扑过来,皇上是……是抵挡不住的。到那时,维新失败,国家元气大伤,咱大清便再无翻身之日了。”她悠悠踱了两步,“但能保持目前局面,翁师傅意思,就可以了。至于其他,都暂缓时日方稳妥。”

    “朕还以为他嫌朕这步子太慢了呢。”光绪淡淡一笑,伸手扯片叶子轻轻地撕着,“师傅日子过得怎样,来人可说了?”

    “还说得过去,只放心不下皇上,每日总郁郁寡欢的。”珍妃略偏转了脸,看一眼光绪月下的侧影:新剃的头,脑后垂着的粗长的辫子直到腰际,颀长的身子玉立在参天的大松树下,微微翘起的下颚都看得清楚,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度风韵。然而令她惋惜的是,那坚毅的外表下却少了一份帝王应有的沉稳气质。“皇上,翁师傅深谙时局,他的话不无道理。您万万三思才是。”

    “深谙时局不假,只朕看师傅却少了几分先时的胆魄。”光绪轻轻摇了摇头。“这也难怪,你说不是吗?现在时局怎样——”他顿了下,似乎在聆听着什么,少顷方道,“不正朝着朕心中所想一步步靠近吗?至于磕磕撞撞,那是在所难免的。莫管做什么事,有一帆风顺的吗?原先朕也想着要缓,这阵子朕寻思还是要猛!要一鼓劲猛将下去,不与老佛爷有丝毫反扑机会。不然,那才祸莫大矣!”珍妃似乎有点受不住他凝视的目光,侧转身子望着脚下晶莹透亮的露珠,低声说道:“先时新政实施如何,臣妾不说皇上心中也有数,一味猛地颁布,而下边置若罔闻,又能济何事?徒惹愤恨罢了。”

    “你……你害怕了?胆怯了?”光绪深不可测的眸子古井一样审视着珍妃。

    “臣妾——”珍妃身子微微颤抖了下,缓缓抬头望着光绪,眼眶中已是泪水打着转儿,只忍着没有淌下来。闭目深深吸口气,她声音嘶哑着道,“臣妾是有些害怕……是有些胆怯,只这全都为……为着皇上您的。皇上,听臣妾一句话,千万莫再惹老佛爷他们了。”

    “你听到了些什么议论不成?”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移步上前伸手轻托着珍妃香腮,问道。

    “臣妾听闻前日里刚毅他们纠集了几十号人去园子与老佛爷告状——”

    “就这事儿?”光绪不屑一笑,“朕还以为这天要塌下来了呢。是,他们是去了园子,可结果呢,不还是风平浪静吗?放心,像老佛爷那种人,在这风口浪尖上,她是断不会涉险的。”

    “皇上您——”

    “万岁爷,军机章京上行走杨锐、谭嗣同求见。”珍妃话方出口,远处王福声音便传了过来。光绪沉吟了下,说道:“好了,就说到这吧。夜里凉,你回屋早点歇息。放心,朕不会有事的。”说罢吩咐王福侍奉着珍妃径回翊坤宫,脚步橐橐直奔园门口而去。

    “奴才杨锐、谭嗣同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

    “罢了,这些虚礼儿你们还是莫学好些。”光绪虚抬了下手,边直奔养心殿而去,边问道,“有什么事儿急着见朕?”杨锐望眼谭嗣同,躬身道:“回皇上,荣禄阻挠新政,申斥谕旨奴才们已经拟好,只刚相不肯用印。”

    “为什么?!”

    “刚相说这道旨意不急,荣中堂公务繁杂,稍有疏忽也是在所难免的,怎敢抗旨不遵?待他书信问明个中缘由,再行降旨也不迟。”杨锐亦步亦趋随了光绪身后,咬嘴唇沉吟着回道。“皇上,依奴才意思,不妨便缓些——”“似荣禄这等顽固透顶之辈,不适时严加申斥何以儆下?又何以保障新政能畅行无阻?”不待他话音落地,一侧谭嗣同怒气冲冲地插口说道,“皇上,奴才以为此旨断不能拖延。刚相徇情怠政,亦应责恕几句才是。”

    “嗯。”光绪轻应了声,似乎沉吟着什么忽地换话题问道,“你们几个这也在军机房待了阵时日了,感觉怎样?”

    “军机大臣自刚相以下,待奴才们都客客气气的,倒也相安无事。”杨锐边忙不迭丢眼色给谭嗣同,边回道。

    “谭嗣同,你呢?”

    “这客客气气是不假,只那都是表面上的。”谭嗣同拂了杨锐扯着衣襟的手,道,“但凡新政谕旨,他们依旧是百般作难,不肯实心用事。”穿堂风迎面袭来,光绪下意识地抬手抚了下双肩,回眸扫眼杨锐,脚步橐橐道:“国步艰难,国耻深重,朕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想的只是早日能使新政得以广施,以为子孙万代立下不朽基业。尔等当仰体朕意,竭忠尽智,不懈不怠,以助朕完成此夙愿才是。”

    “奴才几番进京,为的便是报国雪耻,况蒙皇上隆恩,敢不尽心尽力。皇上但有驱使,奴才便粉身碎骨,亦不敢有丝毫怠慢之处。”谭嗣同朗声道。

    “奴才谨遵圣谕。”

    “你与林旭办事,敢作敢为,朕心甚悦,只略少了些沉稳。杨锐和刘光第呢,沉稳有的,只却又少了些刚猛。”见杨锐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光绪虚抬了下手,淡淡一笑接着道,“朕随口说说,对不对你们自己下去揣摩。朕只想说一句话:时不我待。”他长叹了口气,仰脸凝视着满天星斗,若有所思价喃喃自语道,“就像这满天星辰,缤纷耀眼,只不及时尽情欣赏,转瞬便会消逝的——”

    君臣三人仰望着天穹,各自心潮起伏,久久没有言声。直不知哪间屋中自鸣钟的响声划破静寂的夜空传来,光绪方如梦境中惊醒似身子颤抖了下,失笑,举步前行道:“晌午康有为递折子进来请旨重开懋勤殿,你们意下如何?”

    “重开懋勤殿礼聘贤才,以备皇上咨询定策。奴才以为可行。”杨锐沉吟下,咽了口口水,回道。“依奴才意思,懋勤殿非只可重开,更可扩充权限。”谭嗣同脸上不无兴奋道,“前次奴才们曾请旨开制度局于宫中,以参酌新政,只顽固守旧势力唯恐损其权力而百般反对。如今先开懋勤殿,继而将新政一切事宜全归了过去……”

    “名不同而质同。你这奴才倒想得长远。”光绪不无赞许地望眼谭嗣同,点头道,“康有为荐了梁启超、麦孟华、康广仁、宋伯鲁几个充任懋勤殿顾问官,这几个人你们可晓得?”

    “奴才与他们极是熟络,皆学识渊博,足以当此重任。”

    “嗯——”光绪剑眉抖落了下,抬脚进了垂花门。“奴才给皇上请安。”冷不丁一声话语,直骇得光绪身子一抖,循声看时,却见刚毅躬身在垂花门一侧,冷冷哼了声也不言语径自回了殿中。

    “皇上,奴才……奴才……”

    “有话便讲。”光绪褪鞋盘膝在炕上坐了,端杯啜了口茶瞟眼刚毅,冷冷道,“朕这事儿多着呢!”“是是。”刚毅眼角余光扫了眼杨锐、谭嗣同,干咳两声说道,“申斥荣禄的谕旨奴才……奴才已用印发了出去,特来回皇上一声。”

    “你不说缓一阵吗?怎的又改了心思?”光绪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奴才是想着荣禄身上事儿多,这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只又一想——”

    “你这想得倒挺多的!”光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想没想着老佛爷那边也去去?!”“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刚毅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忙不迭道,“自老佛爷训诫后,奴才不敢再越雷池一步的。请皇上明鉴。”“难得你能有这心思!”说着,光绪移眸望着谭嗣同,“重开懋勤殿一事,下去你要内奏事处奴才找出康、乾、咸三朝故事,参照成例撰拟谕旨,尔后便发了下去。刚毅。”

    “奴才在。”刚毅脑子“嗡”的一声涨得老大,低头一双蝌蚪眼闪着凶狠的光死盯着谭嗣同二人,闻声半晌方回过神来。

    “这事你总不会又想着该缓一阵子吧?!”他的声音很轻,只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刚毅臃肿的身子禁不住针刺价哆嗦了下:“奴才不……不敢,只奴才以为……”他犹豫着跪了地上,“只奴才以为重开懋勤殿乃祖宗朝旧事,谕旨该由……由奴才们草拟才是。”

    “重开懋勤殿乃属新政——”

    “如此说来,今日重开懋勤殿已非昔日讲经论义的故事了?!”不待谭嗣同话音落地,刚毅便仰脸反问道。

    “时不同,势不同,其——”

    “重开懋勤殿,为着招贤纳士,以利朕咨询国策的。”光绪虚抬了下手,“怎的,你认为不可以吗?”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就不要再说了。旨意由谭嗣同草拟,你这上岁数的人了,身子骨紧要,悠着些才是的。道乏吧!”

    “嗻。”

    眼瞅着刚毅影子消逝在夜色中,光绪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冷哼一声移眸杨锐、谭嗣同二人:“这些折子朕方看过了,你们下去照上面意思拟旨速发了下去。”见寇连材在屋门处神情紧张、满是焦虑地望着自己,光绪遂收了口问道,“什么事这般慌张?”

    “回万岁爷……”

    杨锐、谭嗣同互望眼凝神听着,却听不真切,只见得光绪剑眉紧锁,心皆不由得十五个吊桶打水价七上八下。“你们先下去吧。”光绪说着将腰间“如朕亲临”御牌解了递于寇连材。偌大个屋子霎时间岑寂了下来,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殿外滴水檐下铁马在夜风中不安地响着,更平添了几份凄凉。

    天穹漆黑,光绪满是愤懑地望着窗外,眼前不时晃过之前向慈禧太后请安时,提及重开懋勤殿的事儿……这时,一阵橐橐脚步声响方自外间传了进来。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一个四十左右的太监神色匆匆地近前来,打千儿道。

    “什么事?”光绪额头皱纹紧皱成“三”字,急急道,“可是园子那边——”

    “奴才探……探得消息,前日里老佛爷在园子里见过刚相爷众人后,便让怀塔布上天津去见荣禄,并急调董福祥部驻扎京畿长辛店,还要庆王爷和李鸿章与各国驻京公使交涉,打算要皇上逊……逊位……”那太监长长吁口气定了定心神,说道。

    仿佛当头一记炸雷,光绪身子摇晃着,手撑桌案方稳住,脸上已是香灰般又青又黄:“这……这是真……真的……”

    “嗯。”

    “这等大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朕?为什么?!”光绪脸色扭曲着,近乎吼道。昏黄的烛苗似乎亦为他的震怒而胆怯,悠悠摇晃了下。那太监不无惶恐地望着光绪,不自禁打个冷战“扑通”一声跪了地上,道:“万岁爷明鉴,此事……奴才也是后……后晌方知晓的……奴才急着过来告诉万岁爷,只园子、城里、宫中都戒备森严,这方拖到现……现在的。”

    一股寒彻骨髓的凉意袭来,光绪的心结了冰价冷缩成了一团。一切都是那么的悄无声息,而一切又都是那么的骇人心魄。没有言语,便喘息声亦不闻,死一般的沉寂压得人便气也透不过来。金自鸣钟沙沙响着,给人一丝活的气息。然而,亦只徒扰心神罢了。光绪梦游人价神情恍惚,脸色亦如月光下的窗户纸一般煞白:“朕低估了形势……低估了她……”

    “万岁爷……万岁爷……”

    “嗯?嗯——”光绪阴郁的眸子扫了眼王福,脚步踯躅在炕前颓然坐了,目光幽幽地怅望着窗外,仿佛要看到很远的地方,一动不动,“你们……你们都下去吧。”

    此时夜已深,此时风儿亦更疾!殿外盆中的海棠、牡丹、兰花在哨风中被吹得东摇西晃,墙头上、砖缝中不知名的草儿不安地瑟瑟抖动,仿佛无数鬼影在眼前晃动着。惶恐、悔恨、愤懑……塞得他五脏六腑满满的,没个排泄处。突然间,仿佛就在头顶,一声令人胆寒的沉沉的雷声响起,光绪浑身激灵一颤!

    “连材!连材!”

    “奴才在!”

    “宣杨锐!”

    “嗻!”

    杨锐来了,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来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从寇连材那满是紧张惶恐的神情、从光绪那满是阴郁的脸上,他觉得似乎要变天了!“奴才给皇上请安!”扫一眼在案前奋笔疾书的光绪,杨锐一个千儿深深打了下去。

    “嗯。”光绪轻应了声,盏茶工夫,古井一样深不可测的眸子满是企盼地望着杨锐,说道,“你即刻出宫,将此密诏交与康有为。”说着,他边将案上御笺亲手递与杨锐,边道,“此事关系重大,一不得拖延,迟则生变;二要谨慎小心,切莫被他人晓得才是。”杨锐躬身答应一声双手接过:

    朕惟时局艰难,非变法不足以救中国,非去守旧衰谬之大臣,而用通达英勇之士不能变法。而皇太后不以为然,朕屡次进谏,太后更怒。今朕位几不保,汝康有为、杨锐、谭嗣同、林旭、刘光第等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胜期望之至。特谕。

    “皇上——”杨锐双手抖着,“老佛爷她……她动手了……”

    “嗯!”光绪沉重地点了点头。“皇上,奴才以为此密诏还……还是暂不与康有为妥些。”杨锐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半晌,忍不住开口道,“老佛爷现下即便有所举动,然终未公开反对新政、反对皇上,但皇上有所动作,奴才怕反会留下把柄与老佛爷,真要那样的话,怕——”

    “现下虽还未公开反对,只朕料要不了几日了。”光绪阴郁地怅望着天穹,长长透了一口气,“或许明日——朕总不成就这样坐着,等着老佛爷来逼朕逊位吧?”

    “此事——”

    “不要再说了。你速去速回,朕等你回话。”

    “嗻——”

    东暖阁里只剩了光绪一人。见王福躬身进来,他虚抬了下手道:“这里不用你了,连外边奴才都退了配殿去。对了,把灯都熄了。”说罢,浑身乏力地半躺在大竹椅上。满殿里静寂空寥,只听殿外传进来簌簌风声,四面围屏都在瑟瑟抖动,凭空给殿中增加了几分惊悸恐怖的气氛。

    四下似乎片刻之间亮了一下,接着便是轰隆一声震响。刷刷的雨声呼啸着渐渐近来,密密地砸在琉璃瓦上,一片声响。王福等人闻得雷雨声赶过来,见光绪隔窗望着外面的蒙蒙雨帘,置若罔闻价动也不动,犹豫着又远远退了回去。

    光绪的脸色比四周的景色还要阴沉,细碎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难道只要她在一日,我便毫无指望?!难道祖宗法典规章,在她面前都是废纸一堆,没有一章一字能挺起胸膛,为我说句公道话?!难道我只有等着自然之律为我扫平道路?!不!不……听着屋外沙沙雨声时紧时慢,光绪疲惫的双眼缓缓合了起来。

    又一个黎明降临了。太阳像往日一样,懒洋洋地从远处地平线上爬了出来,隐在稀薄的云层里,将临清砖地上的积水照得闪着亮儿。王福隔亮窗望着沉沉睡着的光绪,喉头抽动了下,似要言语只却没有开口。

    “王公公,咱家这还等着回话呢?!”

    “李总管,”王福眸子中不无企求神色,回首望了眼身后一脸冷笑的李莲英,强作笑色道,“万岁爷昨儿夜里四更天方歇息,您就——”

    “这老佛爷万一怪罪下来是你顶着还是咱家顶着?”李莲英睃了眼王福,“公公若觉不便,咱家自个进去便是。”

    “不不,总管稍候,咱家这就……这就进去通禀。”王福仰脸深深吸了口气,睁眼时眼睫毛已然润湿,轻手轻脚进去,躬身打千儿道,“万岁爷。”

    ……

    “万岁爷。”他略略抬高了声音。

    “嗯?嗯——”光绪身子抖了下,睡眼惺忪间但觉光亮刺眼,这方察觉天已大亮,移眸望眼屋角金自鸣钟,却已辰时过了一刻光景,“怎的都这时候了也不晓得唤朕一声。杨锐呢?可回宫来了?”

    “杨大人还未回来呢。万岁爷——”

    “你叫连材在东华门候着,他一进来立刻带了见朕!”

    “嗻。”王福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又道,“启奏万岁爷,李莲英殿外求见,说老佛爷有几句话儿要问……问您。”“什么?!”光绪身子电击价哆嗦了下,他深深地思索着,踱着方步,眼神暗得像深不见底的古井。良久,方缓缓点了点头。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光绪似乎便一个字儿亦不愿多说,只从齿缝中蹦道:“说!”“老佛爷有几句话儿要奴才问万岁爷。”李莲英不无得意地嘴角掠过一丝笑色,待光绪面北跪了临清砖地上,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问道,“老佛爷要奴才问万岁爷:我将你辛辛苦苦拉扯大,你现在翅膀硬了,谁的话儿也听不进去了,裁掉那么多衙门不说,又为着一个小小主事将礼部六堂官悉数罢斥。只此还不罢休,又让那些康、梁党徒执掌朝柄,重开懋勤殿以代军机处,你究安的何心?!难道要将祖宗社稷断送了才肯甘心?!”

    “儿臣不敢。”光绪身子轻轻抖了下,“儿臣之所以如此,只为强国雪耻,复我大清尊严。”

    “康、梁之辈,皆迷信洋人、弃祖灭法的混账东西,你以为用了他们,就能强国?!”

    “康、梁皆满腹经纶,实国之栋梁。请亲爸爸明鉴,莫以小人谗言为是。”

    “呸!明鉴?他——”

    “你敢妄传老佛爷问话?!”光绪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奴才再胆大也没这个胆的,万岁爷若不信,尽可差人去老佛爷处问了。但奴才有一字多了少了,愿领万岁爷责罚。”李莲英满脸不屑地道了句,接着道,“他们什么人儿你以为我不晓得?!你看我这老婆子在京里碍事,索性将我送了承德,带发修行,岂不更称你心思?!”

    “儿臣没有这等心思,亦不敢有。”

    “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李莲英背手橐橐来回踱着碎步,仿佛自己便是慈禧太后一般,“你办新政才几日,便搅得人心惶惶、朝局动荡。这局面还能长久下去吗?!先帝将这社稷托付与我,我便不能任着你胡来,你好生揣摩揣摩!到时候——”他冷冷哼了声,“可莫怪我无母子情分!”

    “但去旧布新,少不得有波折动荡——”

    “老佛爷问话只到这儿,万岁爷。”李莲英说着稍稍敛了先时气焰,努嘴示意门口捧盘子下等太监进来,说道,“这没多久就要交秋了,老佛爷特要奴才们给万岁爷做了件袍子。万岁爷瞧仔细了些,那扣儿可都是金子做的!”

    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缓缓移眸过去,是的,是金子做的。黄灿灿,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他的心冷缩成了一团。金子做的,她要——

    “万岁爷瞧真切了?奴才这还要回话的。”李莲英狞笑着道。

    “你回老佛爷,朕谢她老人家挂念之情。至于纽扣,金的就金的,与朕有什么关系?!”光绪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一句道。

    “万岁爷可想好了——”

    “滚!”

    “奴才滚,奴才这就滚。万岁爷您可千万要珍重才是呀。”说着,李莲英也不道安一溜小跑着出了屋。光绪的脸由铁青突然变得血红,细碎白牙紧紧咬着,双眸移动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少顷,发泄胸中郁闷般重重冷哼了声,疾步到御案前抄茶杯向窗外狠狠摔了出去:“终有一日,朕必将这狗东西碎尸万段!”

    “皇上……这……”珍妃早已到了屋外檐下,这方泪水走线儿般进来。

    “她想要朕吞金自亡!”光绪额头青筋暴突,绕室来回踱着快步,忽地抄起案上袍子下死力扯着那金扣子,咬牙道,“她做梦!”

    “皇上,恕臣……臣妾斗胆。既然形势日迫,不……不如暂时偃旗息鼓……这样既保全了皇上,也保全了康、梁众维新志士,将来——”

    “你以为还会有将来?!”

    “皇上究竟是她一手带大的,至少——”

    “至少她能与朕条生路?皇位不保,朕心何逞?如此活着又有甚滋味?”光绪轻轻摇了摇头,“再说她便亲生儿子亦那般对待,与朕活路可能吗?现下只有一条路!”他顿了下,“不是她让步,就是朕亡!”说着,他又扫了眼自鸣钟,“王福,杨锐还没进来?!”

    “还没呢。”

    “今儿他们几个谁当值?”

    “是林旭林大人。”

    “叫他进来见朕!”他深情地凝视着珍妃,良晌,开口说道,“朕意废了你的妃位,派往皇庄——”珍妃怔了下,旋即便回过神来:“不要……皇上,你莫要赶……”“不走等什么?”光绪深深吸了口气,仿佛不忍看,闭目道,“留在宫里,怕难逃老佛爷毒手!老佛爷说你干政,朕便以这名儿废了你,日后便她仍欲报复——”

    “不,她便杀了臣妾,臣妾也不离开皇上。”

    “你——”

    “皇上要废臣妾,臣妾没有法子。只如此臣妾何颜苟活人世,唯有一死——”不容她说下去,光绪伸手紧紧地将她拥了怀中,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话到嘴边却又止住,轻轻叹息了声,尽情抚摸着她亮丽的乌发。多情自古空余恨。我会吗?不,不会的。今生今世,能有此佳人相伴,我知足了!听到殿外橐橐脚步声起,光绪方松了手:“你先下去吧。”

    “奴才杨锐、林旭——”

    “罢了。”光绪虚抬下手止住二人,急道,“怎生结果?”“回万岁爷,奴才们意思,现下还是偃旗息鼓,谋定而后动。”杨锐咬嘴唇沉吟着说道,“老佛爷现下尚不曾动手,奴才们想还是时机不到。皇上但顺势行事,不与其借口,料一时无虞的。”

    “便只如此?”光绪漆黑眉毛攒成一团。

    “奴才们寻思,现下唯有此一途可走。”天不热,只林旭趣青额头上却是密密细汗直往下淌,“皇上,甘军董福祥部两千余众卯末辰初时分已然进入京城,接替步兵衙门驻守四门。设若此时唐突行事,后果——”

    “此……此事当真?”光绪身子电击似的颤抖了下。

    “是。”

    “嗯——”光绪细碎白牙咬着来回踱着快步。四下里一片死寂,唯闻他橐橐脚步声响。良晌,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光绪大步至案前援笔在手,写道:“工部主事康有为,前命其督办官报,此时闻尚未出京,实堪诧异。朕深念时艰,思得通达时务之人,与商治法。闻康有为素日讲求,是以召见一次。令其督办官报,诚以报馆为开民智之本,职任不为不重,现筹有的款,著康有为迅速前往上海,毋得迁延观望。”

    “皇上,这——”

    “甘军进城,虽短时无虞,然依老佛爷脾性,局势怕有大变。康有为乃太后最痛恨之人,对他,朕怕到时有心也无力了。”光绪长吁了口气,“还有你们几个,这阵子可托辞告假,以求保全性命——”

    “值此危艰之际,奴才们岂可弃皇上——”

    “到这时候,留下除了白白送掉性命,又有何益?但能脱身,日后尤有为——”他沉吟下改了口,“为朝廷效力之时的。”

    “皇上——”

    “好了。”光绪不无伤感地喉头抽动了下,“你们这便去吧。有什么事不必再进来回话了,要康有为放匣子里呈进来便是。”

    “皇上保重,奴才……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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