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尔雀
松林镇
十二年前
早晨。
秋天。
在他之前的人生,从没看过如此蔚蓝的天空。蓝到几乎成了紫色。空气很清新,干净到不像真的,各种鲜艳夺目的颜色。
碧尔雀走在通往小镇的马路上。两星期前才铺好的路面仍然散发着新鲜柏油的臭味。
他走过一面大型看板,一个工人正在张贴字母。完工之后,整句话会是:
欢迎光临松林镇
在这里,天堂就是你家
碧尔雀说:“早安!辛苦了。”
“谢谢你,先生。”
小镇还是百废待举,可是至少山谷看起来已经开始像是有人住的地方了。大部分的树木都被移除了,只留下少数几棵松树充当行道树或装饰住家前院。
水泥卡车轰隆隆地驶过。
远处的新楼房工程正在进行。在生命中止前,他们就将所有住宅包装成套。只要地基打妥,后面的组装便易如反掌。在楼房开始成型后,小镇接近完工的速度似乎也就一天快过一天。
学校已经快盖好了。
医院最下面三层楼的架构刚搭好。
碧尔雀走到预定为大街和第八大道交叉路口还没铺上柏油的斜坡。
山谷里充满了电锯转动和钉枪射出铁钉的工程建造声。
大街上所有的建筑都已经搭好骨架,黄色的松树木板在早晨的阳光中闪闪发亮。
阿诺,波普开着一辆敞篷吉普车过来。
碧尔雀看着他最倚重的左右手爬下吉普车,昂首阔步地向他走来。
“下来巡查进度吗?”波普问。
“真神奇,不是吗?”
“事实上,我们的进度已经超前了!如果一切顺利,大雪纷飞之前就能盖好一百七十栋住家,还有所有建筑的外墙。那么即使冬天来了,也可以继续内部装潢工程。”
“你觉得我什么时候可以举办开幕剪彩仪式?”
“明年春天。”
碧尔雀微笑,想像那个画面——温暖的五月天,山谷里全是盛开的花朵、嫩绿的植物和刚冒出枝头的嫩芽。
全新的开始。人类重新出发。
“你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对第一批居民解释这一切?”
他们走在马路中央,碧尔雀看着即将成为戏院的建筑物鹰架。
“我猜想一开始他们大概会感到很震惊、很难以置信,可是一旦他们明白我给了他们什么样难得的机会?”
“他们全会跪下来感谢你。”波普说。
一辆平台式卡车载着原木建材轰隆隆经过。
“你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吗?”碧尔雀沉思,“在我们原本的世界里,我们的存在是这么理所当然。也就是因为太轻而易举了,所以每个人很容易对现况心生不满。毕竟当你不过是七十蒙人口中的一个时,你怎么会觉得自己的生存是有意义的?所有你需要的衣服、食物、用品,只要走一趟大卖场就什么都有了。每个人都忙着使用电脑、HD电视麻痹自己的神智。我们存在的目的、生命的意义,也就跟着全部消失。”
“你觉得那是什么?”波普问。
“什么是什么?”
“我们存在的目的。”
“当然是使我们的物种永存,重新掌控地球。我们会再次成为地球的主人。虽然不是在我们这一代,可是总有一天会的。当我将人们从生命中止期复生后,在他们住进松林镇后,他们不会有脸书,也不会有iPhone、iPad、推特和二十四小时到货快递。他们会以从前人类的沟通方式来往。面对面来往。而且会晓得自己是仅剩的一群人类,超过十亿只怪物在通电围墙外正等着要吃掉他们。意识到眼前的挑战有多困难之后,就会明白自己的生命是无价的。我们想要的不是就是这样吗?感觉自己很有用?很有价值?”
碧尔雀微笑地看着他的小镇、他的梦想,在他眼前慢慢成型。
他说:“这个地方将会是我们的伊甸园。”
透纳一家人
吉姆·透纳亲吻他八岁女儿的额头,抹去她不断流下的眼泪。
她说:“可是我想要你和我们在一起。”
“我必须要守着房子。”
“我很害怕。”
“妈咪会陪在你身边。”
“为什么外面有那么多人在尖叫?”
“我不知道。”他撒谎。
“是因为那些怪物吗?我们在学校学过。碧尔雀先生会保护我们的。”
“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洁西卡,可是我得去确认你和妈咪会安全,好吗?”
小女孩点点头。
吉姆将她拉近。
“我爱你,甜心。”
“我也爱你,爹地。”
他站起来,双手捧住他太太的脸。在黑暗中,他看不到她,但可以感觉到她的嘴唇颤抖,眼泪直流。
他说:“你们有水、食物和水电筒。”他试着开玩笑让气氛轻松一点,“甚至还有专用的临时尿桶。”
她环抱住他的脖子,将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
“不要这么做。”
“没有第二条路了,你也明白,不是吗?”
“地下室——”
“地下室不行,木板太长了,没办法架在门上。”他听见对街邻居米勒一家人在房子里受到攻击时垂死挣扎的声音,“等到该出来的时候——”
“你会放我们出来。”
“我也希整如此。可是如果我不在这里,就用这根铁撬。你要用力才能撬开。”
“我们应该和其他人待在一起的。”
“我知道,可是我们没有,所以现在,我们只能尽人事了。不管你听到卧室传出什么声音,都要待在衣柜里,不准出声。捂住她的耳朵,如果——”
“不,不要说,我不要听。”
“如果什么?爹地?”
“喔,天啊!不要说。”
“我爱你们。现在我非把门封起来不可了。”
“不要,爹地!”
“不要出声,洁西卡。”他小声说。
吉姆·透纳吻别太太。
吻别女儿。
然后他将妻女推进他们紫色维多利亚楼房二楼主卧室的衣柜里。
他打开的工具箱已经躺在地板上。
开亮手电筒,从地上一堆他自车棚抱进来的剩料中挑一块两英尺宽、四英尺长的合适木板。这些是去年夏天他盖狗屋时剩下的,谁料得到今天居然派上这种用途。
在后院挥汗工作的温暖下午……
米勒太太的尖叫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不——不——不——不——不——不——不!噢,天——————啊!”
洁西卡在衣柜里哭泣,葛瑞丝挣扎着想安抚她。
吉姆抓起铁锤。他先把钉子敲进木板两端。用螺丝钉会更好,可是时间不够了。他举起松树木板架在衣柜的框架上,将钉子一个一个敲进去。
他的思绪转个不停。
他在脑袋里一次又一次播放警长说过的话,可是心里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怎么可能全人类就剩这么几百个人?
当他在框架上钉完四片木板时,对街的米勒家已经变得安安静静。
他扔下铁锤,用袖子擦擦额头。
汗珠一滴滴落下。
他单膝跪地,将嘴对着衣柜的门缝。
“洁西卡?葛瑞丝?”
“我听到了。”他太太说。
“我已经钉好了。”吉姆说,“现在我必须去找个地方躲起来。”
“你一定要小心。”
他把手放在门上。
“我非常非常爱你们两个。”
她说了句什么,可是他听不清楚。太封闭、太微弱、夹杂了太多的眼泪。
他站起来,抓着手电筒和工具箱里最靠近他的防御武器——铁锤。
走到卧室房门,他按下锁,轻轻拉上。
走廊很黑。
过去的半小时里空气中充满了各式的尖叫、哀嚎,一下子变得这么安静,反而让他觉得怪怪的。仿佛不是真的。
你要藏在哪里?
你要怎么做才能活下来?
他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他想打开手电筒,可是又害怕灯光会吸引不必要的注意力。
他用一只手摸着扶手,慢慢走下嘎吱作响的楼梯。客厅里一片漆黑。吉姆走向前门。他压下门的锁钮,可是心里明白这应该是一点用也没有。就他刚才看到的,这些怪物根本是直接撞破窗户跳进来的。
待在屋里?
离开屋子?
他听到大门的另一边传来刮东西的刺耳声音。
他将眼睛贴上窥视孔。
没有一盏路灯是亮的,不过借着天上微弱的星光,他却还能看到外面,隐约可以见到柏油路、矮栅栏和停在路边的汽车的轮廓。
三只这种——怪物——正走在铺在栅栏和前门之间的石板小径上。
之前,他从二楼窗户瞄到它们的身影,可是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它们。
它们的体型都还不及他高大,但是肌肉却发达得不得了。
它们看起来——
像人类的灵魂陷在怪物的外形里。
该是手指的部分长着长长的爪子,牙齿又利又尖,专门用来撕咬猎物,不断舞动的手臂在比例上似乎显得过长,甚至比它们的腿都要长。
他用气音自言自语,像在祷告似地说:“你们是什么天杀的怪物?”
它们走上前廊。
恐惧瞬间盈满他的五脏六腑。
他从大门后退,再一次在黑暗中移动,穿过沙发和咖啡桌之间的缝隙,进入厨房。星光从水槽上的窗户透进来,反射在亚麻布地板上,刚好给了他足够的光线前进。
吉姆将铁锤放在流理台上,把后门的钥匙从门框旁的铁钉上取下来。
在他试着将钥匙插进去时,听到大门传来重物撞击的声音。
门板破裂,门锁激烈摇晃的声音。
他转动钥匙,锁钮弹开。
猛力拉开后门,前门正好在同一时间被撞开。
那群怪物进门后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将会是通往他妻女躲着的卧室衣柜的二楼楼梯。
吉姆往后倒退几步,回到厨房,大声说:“喂!你们?看这边!”
震耳欲聋的嗥叫呐喊一时之间充斥屋内。
他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听到它们冲向他,撞翻了全部的桌子、椅子。
他箭一般地穿过厨房,用力拉上后门,一步跃下他家后院油亮完美的绿草地。
经过狗屋。
跑向栅栏。
他身后的玻璃破裂。
他在通往巷道的栅栏小门前转头看,其中一只趁着其他两只在撞门时,从厨房窗户爬出来。
他拉开木门上的铁扣,急忙穿过小门,往小巷飞奔,
伊森
伊森终于进到地下道入口时,畸人的嗥叫声离他们已经不到一个街区。他抓住活板门内侧的把手,用力将它拉过头顶盖上。
隧道里充满一百个人说话的回音,大到足以掩盖外头畸人的叫声。
他仔细检查活板门,可是看不到这侧有任何的锁,找不到确切隔离外界的方法。
伊森爬下梯子,往下二十五根横杆后,踏上被十几支火把照亮的地面。
六英尺长、六英尺宽的电线用地下管道由水泥建成,处处可见树根、树藤和两千年岁月破坏的痕迹。它穿过小镇下方,从墓园旁经过,是二十一世纪松林镇留下的最后遗迹。
感觉很冷、很湿、很古老。
每个人都贴着墙站,像小学生排队要去参加什么可怕的演习。紧张、期待、颤抖。有些人惊恐地睁大眼睛。有些人面无表情,仿佛还在否认正在发生的惨剧。
伊森往前小跑步到凯特身边。
“全部的人都下来了吗?”她问。
“对。带路吧!赫克特和我会走在最后压阵。”
他一边往队伍的尾端走,一边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大家安静。
当他经过他太太和儿子身边时,他和泰瑞莎四目相对,眨了眨眼,在匆忙间伸手捏捏她的手。
在他还快走到队伍尾端时,人们开始往前走。
他将最后一个拿火把的人拉出队伍。是那个周末时在啤酒花园当酒保的女孩。他忘了她的姓,但记得她叫玛姬。
“你要我怎么做?”她问。
她很年轻,显然非常害怕。
伊森说:“拿好火把。你叫玛姬,对不对?”
“是的。”
“我是伊森。”
“我知道。”
“我们走吧!”
人群移动的速度很慢,慢到伊森、赫克特和玛姬倒退走都不用担心会跌倒。火把的光在破碎的水泥墙上跳跃,勾勒出身后四十来尺长的隧道。墙边有光,但中央却是一团令人不安的漆黑。
踩入水里的脚步声,偶尔有人简短地说几句话,其他几乎什么都听不到。
他们一边走,伊森一边留意着泰瑞莎和班恩。虽然和妻儿相距不过四十英尺,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愿意和他们有任何距离。
他们来到叉路。
玛姬的火把照耀着交叉的隧道。
有半秒的时间,伊森觉得他听到黑暗中有尖叫的回音,但很快地被他们这伙人的声音盖过。
“我们还好吧?”玛姬问。
她的声音在发抖。
“是的。”伊森说,“我们很快就会到达安全的地方了。”
“我好冷。”
她为狂欢会做的打扮是比基尼,外罩一件雨衣,配上毛皮滚边的长靴。
伊森说:“我们进去之后,就会升起温暖的炉火。”
“我好害怕。”
“你表现得很棒,玛姬。”
又经过两个叉路后,他们右转走进一条新隧道。
在他们走过一个往黑暗延伸的旧铁梯时,伊森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声音?”赫克特问。
伊森看着玛姬。“火把借我一下。”
“为什么?”
他抓过火把,将手上的散弹枪交给她。
然后他一只手拿着火把,另一只手抓住铁梯往上爬。
爬了十阶之后,赫克特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
“伊森,我不想抱怨,可是我们在下面什么屁都看不到。”
“我很快就会下来。”
“你在做什么?”玛姬大喊。她的声音哽咽,可是伊森仍然继续往上爬,直到他撞上活板门。他爬到铁梯的最顶端,用火把照亮门板,火光温暖了他的脸庞。
玛姬和赫克特还在下面呼唤他。
和隧道里的漆黑相较,星光下的小镇简直亮如白昼。
他会爬上铁梯是因为他听到尖叫声。
人类的尖叫。
然而,他的脑袋却不知道该对看到的景象做出什么反应。
看到人们在宛如《周六晚邮报》(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封面上的美丽街道狂奔,后头是成群结队的半透明灰白怪物,有些直立上身,有些则饿狼般的四肢并用,恶狠狠地追逐,要如何接受这样的景象?
于是,你只能片断片断地截取,收进脑子里。
一连串无法忘记的画面。
最靠近他的屋子里的人在畸人打破前门玻璃时尖叫。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