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弹猎枪、手枪和子弹箱的古董枪支展示柜。伊森估计子弹数量之多,大概足够将小镇人口全部枪决三次有余。
一个年纪比他大十岁的男人背靠在皮椅上,穿着牛仔靴的脚直接跷在桌上。一头自然卷的金发应该再十年就会全白。下巴的灰白胡子看起来已起好几天没刮了。
深棕色的牛仔裤。
草绿色的长袖衬衫,最上头的两颗钮扣没扣。
警长的徽章在照明下闪闪发光。看起来是纯铜打造的,复杂的几何蚀刻,松林镇的缩写“WP”以黑色的字体嵌在中心。
伊森走向桌子,觉得似乎看到警长的嘴角闪过一抹不以为然的嘲讽笑容。
“我是特勤局的伊森·布尔克。”
他向桌子的另一端伸出手,警长犹豫了一下,仿佛他的内心正在交战,不知是否该移动身体。不过最后他还是把脚从桌子上放下,坐在椅子里倾身向前。
“我是阿诺·波普。”两人握手。“请坐,伊森。”
伊森在一把直背木椅上坐下。
“你好吗?”波普问。
“不是太好。”
“我想也是。闻起来的味道也不太好。”波普很快地笑了一下。“几天前你出的车祸还真严重呢!简直是场大灾难。”
“是,我正想问你关于那场车祸的细节。撞我们的肇事者是什么人?”
“目击证人说是辆拖吊卡车。”
“司机目前关在看守所吗?起诉了没有?”
“如果我找到他,就会起诉。”
“你的意思是,他肇事逃逸了?”
波普点点头。“在拦腰撞上你们之后,他就飞快地逃出镇上了。等我到达车祸现场时,他早就无影无踪了。”
“没有人看到车牌号码之类的吗?”
波普摇头,然后从桌上拿起一个镀金座子的雪景球。他将它从左手换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玻璃圆罩里的小建筑物立刻被卷入一场暴风雪里。
“你有开始去找这辆卡车吗?”伊森问。
“我们已经在调查了。”
“真的吗?”
“没错。”
“我想见史塔宁斯探员。”
“他的遗体被保存在冰柜里。”
“哪里的冰柜?”
“医院地下室。”
突然间,伊森灵光一闪,就像有人在他耳边小声说话一样。
“能借张纸给我吗?”伊森问。
波普拉开抽屉,撕下便利贴最上面那张,连同一支笔,递给伊森。伊森将椅子往前挪,把便利贴放在桌面上,写下号码。
“我相信你有我的东西?”伊森一边将便利贴放进口袋,一边说。
“什么东西?”
“我的手机、枪、皮夹、证件、公事包……”
“谁告诉你我有那些东西的?”
“医院里的护士。”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讲。”
“等一下。所以,我的东西不在你这儿罗?”
“没错。”
伊森隔着桌子瞪着波普。“有没有可能它们还在车子里?”
“什么车子?”
他压抑自己的怒气,控制音调声量。“就是拖吊卡车肇事时,我坐在里头的那辆车。”
“我猜有可能,不过我想应该是救护队的人拿了你的东西。”
“我的老天。”
“什么?”
“没事。你介意我离开前先打几通电话吗?我已经好几天没和我太太说到话了。”
“我倒和她说过话。”
“什么时候?”
“你出车祸那天。”
“她在赶来这儿的路上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通知她你出事了。”
“我还需要打电话给我的主任探员——”
“你的主任探员叫什么名字?”
“亚当·赫斯勒。”
“就是他派你来的吗?”
“没错。”
“所以也是他叫你用不着事先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说联邦探员即将在我的管区里四处游走?还是那是你自己的主意?”
“你认为我有义务要先——”
“礼貌,伊森。礼貌。不是义务。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联邦探员可能不晓得礼貌是什么——”
“我迟早会和你连络的,波普先生。我们没有要将你排除在调查过程之外的意思。”
“喔,是吗?”
伊森迟疑了一下,他想表明立场,告诉警长他愿意让他知道的资讯,而他不想说的却一丝一毫也不会透露。可是他的头实在痛得很厉害,双重影像更是将眼前这个混帐一分为二。
“我是被派来这儿寻找两个特勤局探员的。”
波普扬起眉毛。“他们失踪了吗?”
“已经十一天了。”
“他们来松林镇做什么?”
“我不晓得他们正在调查的案件细节,不过我知道他们调查的对象是大卫·碧尔雀。”
“好像有听过这个名字。他是谁?”
“只要有杂志做‘世界最有钱的人’的专题,他一定榜上有名。一个隐居的亿万富翁,他从不接受新闻采访,拥有好几家生化制药公司。”
“那他和松林镇有关系?”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细节。不过既然特勤局的特别探员会到这儿来,就表示他牵涉到重大的金融犯罪。我只知道这么多。”
波普突然站了起来。伊森发现他的体型没有他坐在桌子后面看起来那么高大,站起来后,他大约只有五尺四寸,最多五尺五寸。
“你可以自由使用会议室里的电话,布尔克探员。”
伊森仍钉在他的椅子里,没有移动。
“我还没说完,警长。”
“会议室从这边走。”波普绕过桌子,往房门走。“也许下次穿件上衣吧?这是我的小小建议。”
伊森脑袋里的抽痛因愤怒而加剧许多。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没穿上衣吗?警长?”
“不是太想。”
“我要来找的两个探员中的一个,尸体就在离这儿六个街区的房子里腐烂着。”
波普站在门口,背对着伊森。
“在来这儿之前,我才刚找到他。”伊森说。
波普转身,低头瞪着伊森。
“请说明‘我才刚找到他’是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啤酒公园’的一个女酒保给了我她的地址,告诉我如果需要帮忙,可以去找她。我今早醒来头痛欲裂。但我身无分文,被饭店赶出来。所以我去她家想要点止痛药,不过她给我的地址显然是错的。”
“她给你什么地址?”
“第一大道六〇四号。可是那是一栋废弃了很久的老房子。已经几乎全毁。依凡斯探员却被绑在屋里房间内的一张床上。”
“你确定这个死者就是你要找的人?”
“百分之八十确定。尸体腐烂得很严重,而且他的脸还被打到无法辨认。”
从伊森走进房间后一直眉头深锁的警长突然放松下来,五官似乎也柔和许多。他走向伊森,在他身边的椅子坐下。
“布尔克探员,我不该故意让你在外头等那么久。我确实对你没在来镇上前先打个电话知会耿耿于怀。不过你说的没错,你没有通知我的义务。我的脾气不大好。这是我众多缺点中的一项。我的行为确实失当。”
“我接受你的道歉。”
“过去几天,你过得很辛苦。”
“没错。”
“去打电话吧!等你打完电话,我们可以再聊一聊。”
* * *
会议室里不算大的空间几乎被长桌占满,转盘式电话放在桌子的另一头,伊森差一点卡在椅子和墙面之间。
他从口袋里掏出刚才的便利贴,拿起话筒。
嘟嘟嘟的拨号音。
他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拨。
电话铃响了。
下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一条一条地照在会议桌发亮的胶合板上。
电话响了三声之后,他自言自语:“别这样。宝贝,赶快接起来。”
第五声之后,答录机启动。
泰瑞莎的声音说:“嗨,这儿是布尔克家。抱歉我们现在不能接听你的电话……当然除非你是电话推销员……那么我们就很高兴错过了你的来电。事实上,我们可能是故意在躲你,而且非常希望你会就此忘掉我们家的号码。如果你不是推销员,请在‘哔’声后留言。”
“泰瑞莎,是我。天啊!我觉得好像有好几年没听到你的声音了。我猜你已经知道我出车祸的事。我的手机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所以如果你一直在打电话给我,我很抱歉。我现在住在松林大饭店,房间号码二二六。你也可以试着打电话到他们的警长办公室。我希望你和班恩都很平安。我还好。只是有一点酸痛,不过快好了。请在今晚打电话来饭店给我。我也会找机会再打给你。我爱你,泰瑞莎。我非常爱你。”
他挂上电话,坐在那里绞尽脑汁地回想他太太的手机号码。可是他只能想得超前面七个数字,至于最后三码,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特勤局西雅图办公室的号码他倒是马上就想起来了。他拨号,响了三声之后,一个伊森听不出来是谁的女人接起电话。
“特勤局。”
“嗨,我是伊森·布尔克。请帮我转接亚当·赫斯勒,谢谢!”
“他现在无法接听电话。有什么其他的事我能帮忙吗?”
“没有,我真的必须立刻和他通话。他今天不在办公室吗?”
“他现在无法接听。有什么其他的事我能帮忙吗?”
“不如我打到他的手机好了?你能告诉我他的手机号码吗?”
“喔,对不起,我没被授权,无法给你这个资讯。”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伊森·布尔克探员啊!”
“有什么其他的事我能帮忙吗?”
“你叫什么名字?”
“玛西。”
“你是新来的,对不对?”
“今天第三天。”
“听好,我人在爱达荷州的松林镇。这儿出大事了。马上去找赫斯勒泰来听电话。我不管他正在做什么。即使他在开会……即使他在拉屎……立刻去把他找来,听这通他妈的电话。”
“喔,我很抱歉。”
“什么?”
“如果你继续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很抱歉我非挂上电话不可。”
“玛西?”
“什么事?”
“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大声,可是我真的一定要向赫斯勒报告。状况非常紧急。”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帮你留言给他。”
伊森闭上眼睛。
他得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对着电话筒大吼。
“告诉他打电话到松林镇警长办公室找伊森·布尔克探员。或者打到松林大饭店二二六号房。叫他一接到留言,马上打。依凡斯探员死了。你明白吗?”
“我会转告他的!”玛西语气轻快地说,随即挂断电话。
伊森把电话筒从耳边拿开,用力在桌上敲了五下发泄心里的挫折感。
他把话筒挂上,注意到波普警长站在会议室外的走廊上。
“没事吧?伊森?”
“没事,不过……有点麻烦,联络不上我的主任探员。”
波普走进来,关上门。他在长桌的另一端坐下,和伊森遥遥相对。
“你刚才说失踪的探员有两个?”波普问。
“没错。”
“告诉我另一个探员的资料。”
“她叫凯特·威森,隶属特勤局博伊西办公室,刚从西雅图调过来不久。”
“所以你是在西雅图认识她的。”
“我们以前同一组。”
“然后她调职了?”
“对。”
“凯特到松林镇来查案,和她在一起的是探员……”
“比尔·依凡斯。”
“……来调查一件列为超级机密的案子。”
“没错。”
“我想帮忙。你想要我帮忙吗?”
“当然,阿诺。”
“好。那么我们从最基本的资料开始。凯特的外表有什么特征?”
伊森往后靠在椅背上。
凯特。
过去一年中,他训练自己彻底不去想她,所以警长的问题让他想了好一会儿,凯特的脸才在脑海中浮现,那种隐隐作痛的感觉很像将才结痂的伤口再次用力扯开。
“她大约五尺二寸或五尺三寸高。一百〇五磅。”
“很娇小的女生,是吗?”
“她是我认识最俐落的执法人员之一。我上次见到她时,她留着一头棕色短发。不过现在也可能变长了,蓝眼睛。非常美丽。”
他的心犹如被针刺了一下,他仍清楚记得她身上的香味。
“她身上有什么疤痕、胎记之类的吗?”
“事实上,还真的有。她的脸颊上有个非常淡的胎记。拿铁般的咖啡色,和一角钱的硬币差不多大。”
“我会吩咐属下,也许帮她画个素描,问问镇上的人。”
“很好。”
“你刚才说凯特是因为什么原因被调离西雅图办公室?”
“我没说。”
“嗯……那么你知道为什么吗?”
“听说是内部惯例的轮调。我想看一下车子。”
“什么车子?”
“车祸发生时,我开的那辆林肯轿车。”
“喔,当然。”
“它现在在哪里?”
“城外有个废弃场。”警长站起身来。“你可以再重复一次那个地址吗?”
“第一大道六〇四号。我陪你走过去。”
“不用了。”
“我想要。”
“我不想要你一起去。”
“为什么?”
“你还需要什么其他的东西吗?”
“我想知道你的调查结果。”
“明天吃完午饭后再回来。我们到时再看看情况。”
“你会载我去废弃场看车子吗?”
“可以安排。不过现在我们先分头进行吧!我送你出去。”
* * *
伊森的西装外套和衬衫经过一番曝晒通风后闻起来好多了。他穿上衣服,离开警长办公室。虽然仍散着臭味,但他相信腐烂的味道不会像只穿长裤在镇上走来走去那么引人注目。
他尽力地迈开脚步,可是昏眩感仍然一波波袭来,他的头好痛,每走一步,震动就像长出一根新藤蔓,曲着末端不停地敲击他的后脑勺。
“啤酒公园”开着,但一个客人都没有。无聊的酒保坐在吧台后面的高脚椅上念着一本F·保罗·威尔森(F·Paul Wilson)的早期平装版小说。
伊森走到吧台,开口问:“贝芙莉今晚会上班吗?”
那人举起一只手指,示意他等一下。
然后继续往下念,把他在念的段落念完。
他终于合上书,抬起头来看伊森。
“你想要喝点什么?”
“什么都不想。我是来找昨晚轮值的女酒保的。她叫‘贝芙莉’。很漂亮的褐发女郎,三十五、六岁。身材很高。”
酒保从高脚椅下来,将小说放在吧台上,灰白长发的颜色像洗碗水,在脑后绑成一束小小的马尾。
“你来过?这家店?昨天晚上?”
“没错。”伊森说。
“然后你说一个高高的褐发美女在这儿顾店?”
“是的。她的名字是‘贝芙莉’。”
那人摇摇头,伊森看得出来他的笑容里带了点嘲讽的味道。
“我们的薪资簿上只有两个酒保。一个叫史蒂夫,另一个就是我。”
“不对,这女人昨晚的确在这儿招呼我。我吃了个汉堡,就坐在那里。”他指着角落的高脚凳。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兄弟,不过你昨晚是喝得多醉啊?”
“我滴酒未沾。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兄弟。我是个联邦探员。我很确定我昨晚来过,我也很确定那女人出现在这儿。”
“抱歉,那么,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你的话。我想你一定是记错店了。”
“不会的,我……”
伊森的眼前突然一黑。
他将手指插进两边太阳穴的发际。
他可以感觉到他太阳穴的动脉跳动,每一个心跳都送来一阵激烈难忍的剧痛,像他小时候一下子吃太多冰时感觉到的一样。
“先生?先生,你还好吗?”
伊森脚步踉跄地从吧台往后退,嘴巴仍在说着:“她在这儿。我很确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下一个画面就跳到他站在外头,双手按在膝盖上,弯着腰对着人行道上一滩呕吐物,他很快猜到那应该是他吐的,胆汁经过喉咙的灼热感还鲜明地残留着。
伊森站直身体,用西装外套的袖子抹了抹嘴。
太阳已经掉到岩壁后面,夜晚的凉意逐渐笼罩整个小镇。
他还有事要做。他得找到贝芙莉。他得找到救护队的人,找回他的东西,可是,他却只想躲在一个黑暗的房间,缩在床上。进入梦乡,避开所有疼痛。避开一切混淆。避开一直在那里、且愈来愈无法忽视的感觉。
恐惧感。
愈来愈觉得有什么事出了错,出了大错的感觉。
* * *
伊森蹒跚地爬上石阶,推开饭店的大门。
壁炉的火光温暖了整个大厅。
一对年轻的情侣依偎在火炉边的双人沙发上,从高脚杯里啜饮香槟。他们正在共度浪漫假期吧?他想。享受松林镇不常看到的另一面。
一个穿燕尾服的男人坐在平台钢琴前弹奏励志名曲《凡事往好处看》(Always Look on the Bright Side of Life)。
伊森走向柜台,强迫自己挤出笑容。
今天早上把他赶出房间的柜台小姐还没抬起头就开始讲话。
“欢迎光临松林大饭店。今晚我能为您提供什么……”
她抬起头,看见伊森,便住口没将话说完。
“嗨,莉莎。”
“哇,我真不敢相信。”她说。
“不敢相信?”
“你居然回来付钱。你告诉我你会回来付钱,不过老实说我以为你会从此消失无踪。我得向你道歉——”
“不,听着,我今天还是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