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班桥岛码头搭渡轮离开西雅图,到达半岛北边的安吉利斯港。四辆车,十五个人,全是布尔克家最亲近的朋友。
泰瑞莎本来希望会是个晴天,可是这天不但冷,而且还下着雨,奥林匹克山躲在乌云后头,除了他们车灯前的高速公路车道,什么都看不见。
可是,这一切其实都无所谓。
不管天气有多坏,他们一样都要去,如果没人想陪她一起去,她和班恩还是可以自己步行上山。
她的朋友朵拉开车,泰瑞莎坐在后座握住她七岁儿子的手,看着玻璃上的雨滴和远处苍茫的深绿色树林。
往西出城不久,下了一一二号高速公路,就到史崔普特峰的步道入口。
仍然是个大阴天,不过至少雨停了。
他们沉默地出发,沿着河流往上走,没有人说话,只有鞋子踩进泥泞中的脚步声,还有断路器持续发出的机械噪音。
泰瑞莎在经过小河湾时低头往下看,水并不如她以为的湛蓝清澈。她怪罪乌云让它色彩黯淡,不承认是自己美化了回忆。
一行人走过第;次世界大战留下的沙坑遗迹,爬过满是蕨类植物的小山丘,走进树林里。
到处都是苔藓。
树叶还在滴水。
虽然已是初冬,却还是一片翠绿。
再过不久,他们就会到达山顶了。
整趟路,没人开口说话。
泰瑞莎双腿酸痛,她可以感觉到眼泪逐渐在眼眶里打转。
当他们登上山顶时,天空开始飘雨。雨势不大,充其量只算夹杂在风中乱飞的水滴。
泰瑞莎独自走到一片草地上。
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如果这是一个大晴天,可以看到好几里外的风景,甚至可以看到千尺之下的大海。
今天只能看到峰顶的一小部分。
她在湿湿的草地上崩溃,将自己的头埋在两膝之间痛哭。
雨轻轻打在她拉起的斗蓬连身帽上,隔绝了她和整个世界。
班恩在她身边坐下,她伸手搂住他,说:“你真棒—走得真好。亲爱的。你还好吗?”
“还好。我猜。就是这儿吗?”
“对,就是这儿。如果没有雾,你可以看得比现在远多了。”
“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她拭去眼泪,颤抖地深呼吸。
“现在,我要讲一些关于你爸爸的事。也许其他人也有话要说。”
“我也要讲吗?”
“如果你不想讲,也没关系。”
“我不想讲。”
“没关系。”
“我不讲不表示我已经不爱他了。”
“我知道。”
“他会想要我说些关于他的话吗?”
“如果那会让你心里觉得不舒服,他不会勉强你的。”
泰瑞莎闭上眼睛,花了几秒钟重新振作。
她挣扎地站起身来。
她的朋友们全踩着蕨类植物走来走去,对着双手呵气取暖。
山顶没什么树,相当空旷,一阵强风吹过,蕨类植物化成一波波绿浪,气温低到他们呼出的气全化成了水蒸气。
她出声叫唤。所有的人聚集,挤在一起,共同对抗雨水和强风。
泰瑞莎告诉他们,在她和伊森开始约会的六七个月后,他们来半岛区旅行。住在安吉利斯港边的民宿,然后下午时到安崔普特峰的步道健行。他们在黄昏时分到达山顶,天气非常平静晴朗。正当她眺望海峡、看着远方的南加拿大时,伊森单膝下跪,向她求婚。
那天早上,他从便利商店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只玩具戒指。伊森说他没有计划要这么做,可是在这趟旅途中他明白了自己想与泰瑞莎共度一生。他告诉她,他从未像现在这么快乐。他们就这么站在峰顶上,全世界在他们脚下展开。
“我也没有计划要这么做。”泰瑞莎说:“可是我点头答应了,然后我们待在这儿,看着太阳沉入海中。伊森和我老是说要再找个周末回到这儿,可是生活就是这么回事,日常琐事和其他计划让我们从没真的回来过。无论如何,我们曾经很快乐……”她在她儿子的头顶上亲了一下。“……也曾经没那么快乐。但是我相信十三年前,站在这个山顶上看落日的伊森是最快乐、最无忧无虑、对未来最充满期待的。你们都知道,他失踪的过程……”她努力克制只要一提起这件事时,心里必然会掀起的狂风暴浪。“……嗯,他没留下遗体,也没留下骨灰,什么都没有。但是……”她在眼泪中挤出微笑。“我还是把这个带来了。”她从口袋拿出一个很旧的塑胶戒指,戒环上的金漆早已褪色,薄薄的戒台倒是还牢牢抓着菱形的绿玻璃。有些人这时也忍不住跟着流泪。“他后来确实又买了个真的钻戒给我,不过我觉得带这个来不仅比较合乎经济效益,而且更合适。”她从已经湿透的背包拿出一把园艺用的铲子。“我想要在这儿留一样特别的东西纪念伊森。我觉得应该这么做。班恩,你愿意帮忙吗?”
泰瑞莎单膝跪下,拨开地面上的蕨类植物。
因为下雨,泥土吸满了水,变得很湿软,铲子轻易地插入地面。她挖出几个大土块,将铲子递给班恩,让他将洞挖得更大一点。
“我爱你,伊森。”她轻声说,“我好想你、好想你。”
然后她把塑胶戒指放进浅浅的坟里,将挖出来的土填回去,用铲子的背面将它拍平。
* * *
那天晚上,泰瑞莎在他们上安皇后区的房子办了一个派对。
好朋友、旧相识、老同事挤满了屋子,还抬来一箱又一箱的酒。
陪她上山的那群密友,以前全玩得很疯,现在却成了负责、有礼的专业人士。他们在回西雅图的路上发誓一定要为伊森好好喝上一夜。
他们信守承诺。
一整夜,他们举杯狂饮。
一整夜,他们轮流讲着伊森的故事。
一整夜,他们又哭又笑。
* * *
十点半,泰瑞莎站在他们俯视小后院的阳台上。西雅图总是阴雨绵绵,但在罕见的晴天时,你可以从这儿看到城市的景致和南方雷尼尔山蒙胧的白色轮廓。今晚,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全隐蔽在浓雾里,只有从云层迁出的一点霓虹亮光让人感受到它些微的存在。
她靠在扶手上,和朵拉一边吸烟,一边喝着第五杯琴汤尼,其实她从大学时代离开姐妹会后就已经戒烟。她也很久没暍这么多酒了,她知道明天一定会宿醉,不过现在,她却宁愿选择这个温柔的抚慰,暂时远离现实的伤痛,将所有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和如影随行的恐惧抛诸脑后。从事发至今,她连睡都睡不安稳。
她问朵拉:“如果他的人寿保险拒绝理赔的话,我该怎么办?”
“为什么会拒绝理赔呢?亲爱的?”
“没有死亡证明。”
“那太可笑了。”
“那么我就只能把这栋房子卖了。以法务助理的薪水,我不可能供得起房贷的。”
她感觉到朵拉从后头抱住她。“不要现在去想这些问题。你只需要知道有很多朋友爱你。我们绝对不会让你和班恩发生任何事的。”
泰瑞莎将空酒杯放在栏杆上。
“他并不完美。”她说。
“我知道。”
“和完美还差得远了。不过所有他犯的错,至少……他不会推诿卸责。我爱他。一直都很爱他。即使是在我刚发现的那时,我也知道自己一定会原谅他。即使他将来再犯,我还是会留下来。我无法离开他,你知道吗?”
“所以,在他出差前,你们两个已经完全和好了吗?”
“是的。我的意思是,当然我还是会觉得很……难过。毕竟,他做了……”
“我知道。”
“可是我们已经走过最糟的部分。我们一起去做婚姻咨商。我们克服了。可是现在……我变成单亲妈妈了,朵拉。”
“来,我陪你去卧室,泰瑞莎,先睡吧!今天我们做了很多事,你一定累了。先不要收拾了。明天早上我再过来陪你一起收。”
“他已经失踪了十五个月,可是每天早上我醒过来,还是无法相信这种事居然真的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一直在等手机响。我一直在等他传简讯来。班恩一直问我爸爸什么时候才要回家,他知道答案,可是就像我一样……就像我还是忍不住一直检查手机一样。”
“为什么?亲爱的?”
“因为也许这次我看了,手机会显示有一通来自伊森的未接来电。因为也许这次,我可以在班恩问我时,给他一个不一样的答案。我可以告诉他,爸爸下星期就会出完任务回家了。”
突然有人叫着泰瑞莎的名字。
她小心回头,过量的琴酒让她有些失去平衡。
她工作的律师事务所的年轻同事派克站在敞开落地窗的门槛上。
“泰瑞莎,有人找你。”
“谁啊?”
“他说他姓赫斯勒。”
泰瑞莎觉得自己的胃打了个冷颤。
“是谁?”朵拉问。
“伊森的老板。真糟,我已经醉了。”
“要不要我去告诉他,你现在不能——”
“没关系,我也想和他谈一谈。”
泰瑞莎跟着派克走进房里。
每个人都很用力喝,几乎大家都醉茫茫的。
她大一时的室友珍在沙发上躺平。
五、六个女性朋友聚在厨房,围着一支iPhone,神智不清地想用开了扩音功能的手机打电话叫计程车。
屋子里唯一清醒的成年人是她严格奉行禁酒主义的妹妹玛姬。她在泰瑞莎经过时抓住她的手臂,小声告诉她班恩已经在二楼他自己的房间里睡着了。
赫斯勒站在客厅等她,一身黑西装,黑色的领带松松地垂在一边,眼睛下还挂着大大的黑眼圈。她在猜,他是不是才刚离开办公室。
“嗨,亚当!”她说。
两个人很快地互相拥抱,很快地在脸颊上亲了一下。
“很抱歉我没办法早点到。”赫斯勒说,“今天……嗯,今天有点忙。不过我还是想来看看。”
“谢谢,这对我很重要。你想喝点什么吗?”
“啤酒就好。”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半空的啤酒桶,拿一个塑胶杯,装满。
她陪亚当坐在楼梯的第三阶上。
“真对不起。”她说,“我有一点醉了。我们想要以快乐的方式向伊森道别,就像昔日大家都还很年轻的时候。”
赫斯勒啜了一口啤酒。他只比伊森大一两岁。她闻到他还擦着多年前他们第一次在特勤局年终餐会遇见时他就使用的Old Spice古龙水,连西装的剪裁也都一样。下巴冒出一天没刮的红色胡渣。她看得出来他的手枪就挂在他的屁股旁。
“人寿保险公司的问题解决了吗?”赫斯勒问。
“还没。他们想尽办法拖延理赔。我猜他们正在等我上法院控告他们。”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下星期一打通电话给他们,看看我能不能让他们加快事情处理的速度。”
“非常感谢你的帮忙,亚当。”
她注意到自己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分外小心,免得全含在嘴巴里。
“那么你会把保险公司的协调员资料告诉我吧?”他问。
“当然。”
“我想让你知道,泰瑞莎,每天早上醒来,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伊森。我想找出真相,找出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会做到的。”
“你认为他死了吗?”
这是一个在她没喝醉时,从来不敢提起的问题。
赫斯勒沉默了一会儿,只是静静地凝视手中琥珀色的啤酒。
终于,他说:“伊森……是个很棒的探员。也许是我手下最厉害的一个。他真的是,我并不是在说客气话。”
“所以你觉得这么久了,我们一定会有他的消息,如果不是他……”
“确实如此。我很抱歉。”
“不,只是……”他把手帕递给她,她用它蒙着脸哭了一会儿,才擦干眼泪,“不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这实在是太难熬了。之前,我还一直祷告他会活着回来。现在,我只希望能找到他的尸体。一个能回答我问题的具体证据,让我能在伤心之后继续往前走。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亚当?”
“当然。”
“你认为到底出了什么事?”
“也许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好时——”
“我求求你。”
赫斯勒把手上的啤酒一饮而尽。
他走向啤酒桶,将杯子装满,再走回来。
“我们从已经知道的事实开始看,好吗?去年九月二十四日早上八点三十分,伊森从西雅图机场搭乘直飞班机前往博伊西。他到市中心的美国银行大楼的特勤局办公室和史塔宁斯探员及他的组员碰面。他们开了两个半小时的会,然后伊森和史塔宁斯在上午十一点十五分左右驾车离开博伊西。”
“他们到松林镇是为了找……”
“他们有好几个任务,但最主要是为了寻找失踪的特勤局探员比尔·依凡斯和凯特·威森。”
光是听到她的名字,泰瑞莎就心痛得像被一把刀刺进肋骨。
突然间,她很想再喝一杯。
赫斯勒继续说:“你最后一次和伊森讲电话的时间是下午一点二十分。他们在爱达荷州的罗曼镇停下来加油时,他用手机打给你的。”
“因为那时他们已经进入山区,所以电话的收讯状况很差。”
“当时,他们离松林镇不过一小时车程。”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今天晚上再从旅馆打电话给你,亲爱的。’我想向他说:‘再见,我爱你。’可是电话就断了。”
“而你和他的这通电话是他和外界的最后接触。至少是和任何还活着的人的最后接触。当然……后来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知道。而且她也不愿意再听一次。
下午三点零七分时,在松林镇的一个路口,一辆麦肯牌大卡车撞上史塔宁斯坐的副驾驶座。他当场死亡。因为撞击力太大,前座车体严重扭曲变形,他们得将车子移到另一个地点才能拉出伊森的尸体。可是,在他们把门锯掉、撬开部分车顶后,却发现驾驶座上什么都没有。
“泰瑞莎,其实今晚我过来还有另一个理由,我想告诉你事情有一点新进展。你知道我们不满意史塔宁斯林肯轿车的内部检查结果。”
“是。”
“所以我拜托FBI的科学鉴定专家帮忙。这个建立‘整合性DNA指标系统’(CODIS)的小组网罗了世界上最优秀的人才,全球顶尖的团队。他们花了整整一星期去检查那辆车。”
“结果……”
“我明天再将他们的报告转寄给你,不过长话短说,他们什么都找不到。”
“什么叫‘什么都找不到’?”
“就是他们什么都找不到。没有残留的皮肤细胞、没有一滴血,甚至连一滴汗都找不到。就连他们称为‘已降解的DNA’都没有。如果伊森真的坐在那辆车里三个小时,从博伊西开到松林镇,这个小组应该至少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怎么可能?”
“我也还不知道。”
泰瑞莎抓住栏杆,挣扎地站起来。
她走向架在水槽上的临时吧台。
她不想浪费时间再调琴汤尼,干脆拿起一个平口杯舀了些冰块,倒满纯伏特加。
她喝了一大口,然后踉跄地走回楼梯。
“我不知道该怎么消化这个讯息,亚当。”她说,然后又喝了一口酒,即使她很明白这杯酒会让她明天头痛欲裂。
“我也不知道。你刚刚问我,我认为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至少现在,我没有答案。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一定不能说出去。我们正在努力调查史塔宁斯探员。同时也在调查任何在我到达之前、有机会接触到车祸现场的人。可是,目前为止,我们什么线索都没找到。而且,就像你知道的,这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这其中一定有鬼。”她说。
赫斯勒瞪着她,他坚定的眼神中满是烦恼。
“没错。”他回答。
* * *
泰瑞莎送他出去,走到他的车子旁。她站在已经被雨淋得湿答答的街上,看着他的车尾灯愈来愈小,终于消失在山坡上。
沿着蜿蜒的山路,她可以看到几百颗发亮的小灯泡在每户邻居家里的耶诞树上闪啊闪的。她和班恩还没把树架起来。她不知道今年他们是不是有这种兴致做这种事。如果做了,感觉上太像是他们已经接受了这场恶梦,太像是他们终于接受了伊森再也不会回家的事实。
* * *
每个人都坐上计程车离开后,泰瑞莎躺在楼下的沙发上,看着派对后乱成一团的客厅,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她睡不着,也没醉倒。
每一次睁开眼睛,她就看着墙上的时钟,看着长长的分针从半夜两点前进到三点。
二点四十五分,她再也受不了想吐和晕眩的感觉,于是从沙发上爬起来,站稳,然后跌跌撞撞地走进厨房。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少数剩下的干净玻璃杯,打开水龙头装水。
她一口喝下,又喝了两杯,才稍微缓和嘴巴里的干涩感。
厨房也是乱成一团。
她将轨道灯微微转亮,把碗盘放进洗碗机。看它愈装愈满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她按下清洗钮,提着一个大塑胶袋到处游走,把啤酒杯、纸盘、用过的纸巾通通丢进去。
到了凌晨四点,屋子里看起来好多了。她觉得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