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飞快跑过下一个路口,每一次回头,就看到更多光点,可是他现在最大的危机来自那个离他最近的跳栏选手。那男人领先同伙许多。伊森觉得他看起来很眼熟。光头、超大的银框眼镜。在他将距离拉近到三十英尺时,伊森才想出答案:他就是两天前他想向他赊阿斯匹灵遭拒的那个坏脾气的药剂师。
一个街区外的大街隐约可见。两侧二楼或三楼的建筑物间不时传来的噪音令他不安。他听得出那是愈来愈多的群众聚在一起热闹聊天的声音。
他绝对不可以在大街裸奔。
可是以他目前的状况,如果不修改路线,再过二十秒,他就非得做这件他绝对不可以做的事了。
在伊森和大街之间还有一条小路。事实上,它连“路”都称不上,只是一条穿过建筑物之间的窄巷。他看到后,精神为之一振,虽然他知道如果转弯后在窄巷里遇上任何人,他就死定了。
他就会被拿着弯刀的药剂师刀砍死。
真是个不错的死法。
一个一层楼高的修车厂紧临大街,他打量建筑的转角,估测在他转过去时,应该会挡住药剂师的视线两秒钟左右。
只要巷子里没人埋伏,两秒就很够了。
伊森本来一直跑在马路中央,现在却决定转向。
他往右靠,斜穿过被雨水打湿的路面。
千万不能跌倒。
他越过一块长方形的草地,跑上人行道,越过另一块草地,就在他快到巷子的入口时,他才想到他甚至不晓得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
没时间计划了。直接反应就是。
他回头看药剂师,估计他大约再六大步就会追上自己。
伊森闪进巷子里。
硬泥土路。
此外头更黑。
潮湿的垃圾桶散发出臭气。
没有人等在巷口,不过几百尺外有两个人正慢慢朝他走来。
伊森以滑雪时紧急刹住的姿势,将两脚平行斜曲,他停得如此之急,可以明确感觉到地心引力想让他头上脚下摔一大跤的拉力。
他调整方向,朝他刚才来时的方向冲出去,在快到达建筑物的转角时,加快速度,埋头往前跑。
拜托在那里。拜托在那里。拜托在那里。
撞击力极大。伊森的前额猛烈撞上药剂师的下巴,估计应该把他的下巴撞碎了。后座力很强,甚至让伊森的脚飞离地面半秒钟。
他很快站稳,汩汩鲜血从他的脸上流下。
药剂师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吐出一颗被撞断的牙齿。
相撞之后脑袋一片混淆,所以伊森两秒钟后才明白:躺在柏油路上那条长长的金属片就是那人的弯刀。
药剂师看着他伸手取过长刀,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恐惧让他的神智立刻清醒过来,效果比给他闻一大桶嗅盐还好。
伊森紧握弯刀的锯齿状把手。药剂师甚至事先在上头缠了大胶布以防雨水让他抓不牢。
他举起两只手臂挡在前面,徒劳无功地想挡下根本挡不住的攻击。
伊森做了个直拳的假动作,然后一脚踢在他脸上,脚跟重击他的鼻梁,贯穿的力道将他的头颅往后推,撞上柏油路面,他的头骨发出极大的碎裂声。
药剂师躺在地上呻吟哀嚎,但他的两个朋友再过十秒就会赶到,而跟在他们后面、相隔差不多一个街区距离的,是一大群拿着手电筒的人。大批民众像一群被牧羊人驱赶的牛,快速往伊森的方向跑来,踩在潮湿柏油路的脚步声也变得愈来愈响亮。
伊森闪回小巷,发现刚才那两个人已经不在,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努力跑,想让这段短暂的时间差发挥最大的效果。
跑了二十步后,他看到一个大垃圾箱,毫不犹豫地贴近它,
他躲在侧面,趴到地上,四肢并用地爬到它后面,将自己藏在金属桶面和建筑物的砖墙之间。
伊森什么都听不到。他的心脏跳得好大声,掩盖住一切。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颤抖着,汗水和鲜血从额头流下,流进眼睛里,他动也不敢动,肌肉分泌的大量乳酸带来的剧痛让他仿佛马拉松选手抽筋似地难以承受。
脚步声很快跑过垃圾箱的另一侧,声音愈走愈远,像逐渐淡出的音乐,愈来愈静。
伊森贴在地上的脸颊沾满了泥土、碎玻璃和小石头。
雨滴打在他的背,在他抖个不停的身体下方形成许多小水池。
他真想就这样躺在这儿,躺上一夜,也许再躺上整个白天。
起来!赶快!如果不行动,你就死定了!
伊森用两手掌心抵住湿答答的地面,挣扎着用手和膝盖撑起身体。
他慢慢从垃圾箱和砖墙间往后退,在垃圾箱旁伏在地面凝神静听了好一会儿。
遥远的人声。
遥处的脚步声。
人们在大街上骚动着。
可是没有什么听起来很靠近、足以威胁到他的声响。
他站起来,转头看着窄巷的入口,看到群众小跑步经过,匆匆忙忙地赶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大街。
伊森贴着砖墙,往相反方向,走入窄巷充满雾气的黑暗中,
三十步之后,砖墙里出现了缺口,是一扇木门。
他转头往垃圾箱和巷口看。
有人来了。一道光束伴随着踩在碎石头上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前后左右的乱射。
伊森用力拉开门,屋里的光溢进巷子,光线在雾气中迷漫。
他飞快闪进点着灯的楼梯间,拉上门,转身想锁上暗闩。
可是应该在里头的圆柱却被拔出来,反而像填蛀牙似的在中空部分塞进了固状金属。
没办法上锁。
伊森钻入窄小的楼梯,往上爬的压力让背部到左大腿重新开始痛了起来。
在他到达二楼楼梯间时,通往巷子的门被猛力拉开。
伊森往下看,一个体型巨大的男人站在那里,身上的黄色斗篷雨衣不停滴着水,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伊森猜是从他家厨房的刀具组里顺手抽出来的切肉刀。
雨衣连身帽的影子遮住了那人的眼睛,可是他显得非常镇定,他的双手——尤其是拿刀的那一只——完全没有在抖,似乎一点都不紧张。
靴子的脚步声开始回荡,伊森赶紧再往上爬。
到了三楼楼梯间,伊森跌跌撞撞地推开通往走廊的门。
安静的走廊上空无一人,亮着微光。
墙上每隔二十英尺就钉着一盏仿古油灯。
铜制的号码牌镶在每扇门上。
这是一栋公寓吗?
伊森听到脚步声从楼梯传来。
他开始试走廊上的每一扇门。
锁住了。
锁住了。
锁住了。
锁住了。
他知道楼梯间的门很可能下一秒就会被打开。
锁住了。
锁住了。
第七扇门,第十九号房,居然动了。
他将弯刀握得更紧,以免有人等在门后让他措手不及,然后用脚趾轻轻推开房门。
很小很暗的公寓。
似乎没有人在。
楼梯间的门被撞开时,他正好溜进房间,关上门。
伊森顺手往上摸,将门链闩上。
他站在门口,听着走廊末端的门关上。
脚步声缓慢而小心地移动着。
鞋根在硬木地板上扣扣扣地敲击出声。
没有匆忙慌张的猛追。
没有狂乱粗鲁的攻击。
伊森几乎可以看到穿着黄色斗篷雨衣的男人在走廊上规律地检查每一扇门。他一定已经猜到伊森必然是溜进了其中的一户,可是一时之间他没办法知道到底是哪一户。
脚步声愈来愈近。
现在,既然这一扇门也同样上了锁……
但脚步声却准确地停在这扇门的另一边。他靠得很近,近到伊森低头往下看时,可以看到门缝的光被影子分成两半。
为什么他会知道就是该在这扇门前停住呢?
该死!
泥脚印。
影子的一只脚不见了,接着走廊的硬木地板因为受到重压,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响声。
伊森跌跌撞撞地后退,转进右手边的小厨房。
木板被踢破的声音。
链子断开了。
走廊的灯光洒进黑暗的公寓里。
黄色斗篷男踢开门进来了。
伊森背靠着嗡嗡作响的冰箱,看到那人黑色的恻影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走过地毯走进公寓。
他跨过门框,当他愈往里头走时,影子也跟着愈来愈长。他在很短的走道上缓慢移动,慢慢进入客厅。
在离厨房五、六英尺处,他突然停下脚步。
伊森可以听到他斗篷上的雨水滴到地毯的声音,还有自己正小心控制呼吸时,斗蓬男明显变大的呼吸声。
伊森听到一个小小的“喀嚓”声,然后一道光束射进客厅,慢慢地沿着两扇窗帘拉上的大窗户、放满了书架的墙面移动。
透过窗户,伊森听到下面的大街似乎愈来愈热闹。
手电筒的光照到一座皮沙发、一张咖啡桌,有个放在杯垫上的马克杯,热呼呼的蒸气从杯面回旋上升,公寓里充满了甘菊茶的温暖香味,叫人昏昏欲睡。
光束扫过一幅裱起来的大照片,秋天的白杨树林,背景的山顶已有些微积雪,十月的湛蓝天空,然后光扫进了厨房,经过瓦斯炉、碗柜、咖啡机、不锈钢水槽,眼看着下一步就要扫到伊森身上了。
他蹲下,爬过亚麻地板,伏在厨房中岛和水槽之间的黑影里。
那人往前走,伊森看到光束射向五秒钟前他站着的冰箱前。
脚步声继续移动。
伊森从嵌在瓦斯炉上方微波炉的门看到站在客厅的黄色斗篷男的反射身影,他的眼睛正瞪着北边卧室的门。
伊森慢慢地站起身,外头群众的吵杂声遮掩住他僵硬的膝盖骨站起来时发出的喀喀声。他看着黄色斗篷谨慎而缓慢地往卧室门口移动的背影。
伊森蹑手蹑脚地绕过中岛,溜出厨房。
他走到咖啡桌旁,停下脚步。
黄色斗篷站在离他约十二英尺的卧室门口,用手电筒往里头扫射。
伊森的手紧紧握住大胶带缠过的弯刀握把,大姆指轻轻划过长刀锋的边缘,
应该再利一点的。事实上,这刀太钝了,他待会儿可得记得用力些。
去吧!扑向他!马上!趁现在他还没看到你。
可是他犹豫了。
伊森确实杀过不少人,但坐在黑鹰直升机的驾驶舱感觉到的残忍暴力气氛没有那么强烈。发射一枚雷射追踪的地狱火飞弹打下两英里外的目标和近距离用弯刀砍杀一个普通老百姓完全是两码子事。
前者不过是电视游戏机的真实版,后者却是——
站在卧室门口的男人突然转身,和伊森面对面。
两个人的呼吸都在瞬间变快了。
“为什么你们要追杀我?”伊森问。
他没回答。
伊森看不到那人的表情。
只能看到他的影子,他右手拿着的刀子,还有手电筒照在地面时顺带照到的长靴。
伊森重复了一次问题,这时手电筒却急急往上,直接射向他的脸,射进他的眼睛。
突然间什么东西“卡搭”一声掉到地板。
一片黑暗。
伊森的视网膜无法适应光线的剧变,他瞬时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犹如盲人。
脚步声愈靠愈近,地毯下的硬木地板承受着每一步的震动,那人的牛仔裤在他奔跑时发出摩擦的窸窣声。
伊森不稳地往后退,他的视力逐渐恢复。
他看到黄色斗篷离他不过三英尺,切肉刀往后高举,准备用力下砍。
伊森挥刀。用力、迅速、快如闪电。
刀子似乎没过上任何阻力,挥刀的力道让他不由自转地失去平衡往后转,伊森想着:我没砍到,我死定了。
男人经过他身边,以奇怪的姿势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直到抓住厨房中岛的铁杠。
伊森站稳,将弯刀握得更紧,以确定下次攻击时不会掉落,然后他注意到正从刀锋尖端滴下来的血。
伊森转头看向厨房。
男人的刀掉到地上,转过来面对伊森,背靠着中岛,两只手捂住正发出如轮胎漏气声的左侧脖子。
伊森倒退走到卧室门口,蹲下来,捡起地毯上的手电筒。
他将光照在穿黄色斗蓬雨衣的男人身上。
鲜血不停涌出。
在黄色的塑胶布上结成红色的蜘蛛网,像快速播放影片中的复制病毒,往不同方向散开,然后落向地面。血是从那人脖子和厉膀接缝处的六寸伤口流出来的。伤口一端喷出细如雾气的红点,另一端却涌出大量的血红喷泉。动脉特有的鲜红,弧度随着那人的心跳急剧降低愈来愈小。
他的脸像纸一样白,面无表情地瞪着伊森,只是缓缓眨着眼,仿佛迷失在自己的白日梦里。
终于,他从中岛往下坠,撞上铁杠,倒在地板上。
* * *
伊森在卧室衣柜里找到牛仔裤、长袖T恤和黑色连身帽棉衫。上衣和裤子都有太小,不过还能穿得下。至于球鞋则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可以勉强把脚挤进去,绑上鞋带,可是穿着它们走路实在太痛苦了,而且保证过不了多久一定会起水泡。
躺在地上的死人的靴子虽然比他的尺寸大很多,不过相较之下倒是个还不错的选择。
能再穿上衣服的感觉好极了,不用再淋雨而躲在这户温暖的公寓更是棒透了。他好想在这儿多待上半个小时,检查一下身上的伤,可是他一定得赶快离开。否则,如果突然来了一群人分头搜索这层楼,他必然会无处可逃。
伊森抓住手电筒和弯刀,走向水槽。
他在水龙头下喝了整整一分钟的水。他实在太渴了,可是他同时又提醒自己别喝太多。
他打开冰箱。
真奇怪。
里头有好几瓶牛奶、新鲜蔬菜、一箱蛋、肉店的纸包住的肉。
可是没有任何包装好的成品。
他伸手抓出一袋红萝卜、一小块面包,将它们全塞进牛仔裤的侧袋里。
伊森往门口走,可是大街上传来的叫闹喧哗让他停下了脚步。
他冲向两扇大窗户中的一扇,小心拨开一点点窗帘往外窥视。
二十英尺下的大街上乱成一团。
虽然还下着雨,大街正中央却燃着一座超大的营火,松树枝和拆解下的木头外墙燃烧着,大街的建筑和店面在熊熊大火照耀下,时亮时暗。两个男人扛着一把木头长凳往火焰的方向走,伊森看着他们将它扔进火堆,引起大街上被雨淋得湿答答的群众一阵欢呼。人潮的密度显然和与营火的距离成反比,愈靠近营火,人就愈挤、聚集的人愈多。
下面的人看起来和他之前见过的居民感觉完全不同。
大多数的人都换上非常夸张的戏服。
女人的手腕和脖子上挂了许多华丽的假珠宝。五光十色的珠链、珍珠,甚至皇冠都出现了。她们脸上贴着亮片,涂着厚厚的粉底,浓密的眼线让眼睛变得超大。虽然天气很冷,天空还下着大雨,她们却穿着暴露,衣不蔽体,活像一群在招揽生意的妓女。
男人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个男的只穿运动外套,没穿裤子。
另一个穿着黑色家常裤加红色吊裤带,裸露上身,耶诞老人的帽子歪歪地挂在头上。他拿着一根白色的球棒指着天空。球棒上画了许多奇怪的图案,不过距离太远,伊森看不清楚。
伊森注意到一个站在砖块花圃上、头和肩膀都比其他人高的身影。怪兽般的男人穿着棕熊的毛皮,仍然不忘佩戴他的铜质星星徽章,头上戴着金属制成的帽子,上面缀着两根鹿角,他的脸用颜料涂上战争条纹,一边肩膀背着猎枪,另一边肩膀则背着一把插在皮鞘里的剑。
波普。
他以君临天下的姿态环顾四周,瞳孔反射着熊熊营火,远看仿佛两颗星星。
如果他抬起头来看向对街,在火光的照耀下,他一定会立刻发现伊森正站在三楼公寓往下窥伺。
他知道他应该要赶快离开,可是他的脚却钉在地上。
伊森视线外的一小群人突然爆出尖叫,吸引了波普的目光,警长转头一看,露出大大的笑容。
波普从熊皮大衣的内袋取出一个没有标签、装着咖啡色液体的透明瓶子,将它指向天空,然后不知说了句什么,顿时群众开始疯狂地鼓掌欢呼。
波普高举瓶子灌下一大口,群众们主动分成两边,在下面大街的中央形成一条通道。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迫不及待的表情。
三条人影穿过群众走向巨型营火。
左右两名男人都穿着黑衣,肩膀上挂着弯刀,各抓住中间那个人的一只手臂。
贝芙莉。
伊森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移了位,他的胃里仿佛有把熊熊怒火正在燃烧。
他可以看得出来她已经站不起来,抓住她的两个人左右架住她,将她拉着走,贝芙莉的两条腿无力地拖在柏油路面上。她的一只眼睛被打肿了,睁都睁不开,整张脸几乎都是血。
可是她还没失去意识。
她还有意识,而且怕得要死。她将视线固定在脚下湿淋淋的柏油路面,好像她不去看,一切就会被阻隔在她的世界之外。
那两个男人将她架到离营火只有十码的地方,把她往前一推,放了她。
贝芙莉倒在地上时,波普不知大喊了一声什么。
站在她周围的人立刻往后退,以她为中心,在她身边围成一个直径约二十英尺的圈圈。
透过窗户,伊森听到了贝芙莉的哭声。
她听起来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凄厉的嚎哭声中满是绝望。
每个站在外围的人都想挤进去最里面,想占一个观赏的好位子,圈圈的密度也就随着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