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来愈高。
波普将瓶子塞回他大衣内袋,从肩膀上取下猎枪。
他为枪上膛,瞄准天空。
枪声在建筑物之间回荡,玻璃在窗框里震动摇晃。
群众安静了下来。
没有一个人移动。
伊森又可以听到下雨的声音了。
贝芙莉挣扎地站起来,伸手抹去一道从脸中间流下的鲜血。即使是站在离地三层楼的窗户,伊森还是能清楚看到她浑身发抖,那是一个知道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有多糟的人表现出的全然恐惧。
贝芙莉摇摇欲坠地站在雨中,重心放在左脚上。
她慢慢转身,摇晃着,望向周遭每一张围观的脸。伊森虽然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可是绝不会弄错她的语气。
哀求。
绝望。
雨滴、眼泪和鲜血从她脸上流下。
整整一分钟过去了。
有人侧身挤过群众,进入圆圈里头。
大声欢呼。
拼命鼓掌。
是那个身穿红色吊裤带、上身赤裸、戴耶诞老人帽的男人。
一开始时,他只是在边缘走来走去,像一个拳击手在铃声响超前在角落对自己信心喊话。
然后有人递了一个酒瓶给他.
他仰天长饮,卤莽地喝了一大口。
接着他抓起画得乱七八糟的球棒,摇摇晃晃地走向圆心。
往贝芙莉的方向走。
他绕着她走,一圈又一圈。
她后退,往群众的边缘靠。
有人出手用力推了她一把,将她往圆心推,正好把她直直推向拿球棒的男人。
伊森没预见接下来发生的事。
贝芙莉也没有。
发生得很快,仿佛那男人决定要抓住最后的机会。
极为流畅的动作。
举起棒子,用力挥出。
枫木撞击头骨的声音让伊森出于本能地闭上眼睛,转开头。
群众大声喝采。
当他再睁开眼睛时,看到贝芙莉倒在地上,挣扎着要往前爬。
伊森觉得他就快控制不住他的怒气了。
戴耶诞老人帽的男人将球棒扔在柏油路上,昂首阔步地走进群众中。
球棒滚向贝芙莉。
她伸手想握住它,手指和棒子只差两三英寸。
一个穿着黑色比基尼、黑色高跟鞋,戴着黑色皇冠、黑色天使翅膀的女人走进圈圈里。
她像展一不模特儿似地摆出姿势。
群众欢呼。
女人走向正伸长手想拿球棒的贝芙莉。
她蹲下,对贝芙莉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捡起武器,然后用两只手抓住球棒,举过头顶,就像一个邪恶女王高举战斧准备攻击。
不。不。不。不。不……
她猛力打向贝芙莉脊椎的正中央。
贝芙莉在地上痛苦扭曲,人们却愉快地大声尖叫。
伊森恨不得自己正在大街上方两百尺处驾驶着黑鹰直升机,那么他就能用一分钟能发射两千颗子弹的格林重机枪扫射群众,将这群畜牲劈成两半。
伊森离开窗户边,双手举起咖啡桌,将它掷向墙壁,木块四溅,玻璃震动。
可是这么做不但没有舒压效果,反而让他更生气。
他渴望暴力。他听到体内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拿着你的弯刀,下去给那群人一点颜色瞧瞧。”没错,他们最后一定会以人数众多取胜,可是天知道他现在多么想冲下去,在群众中展开大屠杀。
可是,之后你就会死。
再也看不到你的家人。
再也不知道这整件事到底是在搞什么。
伊森走回窗户边。
贝芙莉躺在街上动也不动,头部流出一大滩血。
圈圈散了,所有的人一涌而上。
几乎在同时,每个人都伸出脚来踹她。
离开感觉像背叛,可是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没有办法阻止事情发生,五百个人对抗一个人,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不能为她做什么。她死定了。现在,在被发现前,赶快走吧!
伊森冲向大门,他听到贝芙莉的哭喊声,她的痛苦、绝望、无助,让伊森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要冷静。
这扇门外说不定就有人在等着你。
一定要提高警觉。
伊森跨进走廊。
没人。
他关上公寓的门。
大街上的骚动一下子变得很遥远,很不清楚。
他擦干眼泪,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廊,门,然后楼梯。
他在三楼楼梯间停住,有些犹豫,先竖起耳朵听,再从扶手往下看。
没有声音。
没有东西在动。
安静到令人不安。
他开始走下楼梯。到了一楼时,他小心将门推开一条缝,往外窥伺。
一道银光从门缝泄入窄巷。
伊森站进淹水的路面,关上门。
雨下的比之前更大。
他待在原地三十秒,等着眼睛适应黑暗。
然后,他把连身帽拉上,走在窄巷中央,往南前进。
伊森可以看到远处街灯的光线照耀出落下的雨滴,除此之外,窄巷里非常暗,暗到他连脚上的靴子都看不见。
群众爆出的欢呼声比之前都要响亮。
他想着贝芙莉,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像可能正在发生的事,他的手紧紧握着弯刀,咬紧牙关忍耐。
前方传来的脚步声让伊森突然停下。
他站的地方离交叉路口还有三十英尺远,相信他在黑暗中应该是完全隐蔽的。
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从大街往西方走,进入他的视线。
他在街灯下停步,瞪着巷子里。
他一只手拿着斧头,一只手拿着手电筒。
伊森可以听到雨水打在他雨衣上的声音。
那人穿过街道,走进窄巷。
开亮手电筒,照向伊森。
“是谁?”
伊森看到自己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化成蒸气。
“是我。”伊森一边说,一边走向他,“你看到他了吗?”
“‘我’是指谁?”
手电筒仍照在伊森脸上,他希望那人会看到他在微笑,希望他对自己居然有胆走向他惊讶得不知所措。
伊森愈走愈近,那人的眼睛在看到他脸上的瘀青、血痕、缝针和伤口时睁得好大。他举起斧头准备攻击,可惜已经晚了半秒钟。
伊森单手拿刀,以和地面平行的角度在他的肚子上划出一大道开口。
那人的双腿一曲,跪在地上。伊森再补三刀,解决了他。
他开始跑,仿佛刚才杀了人为他注入新的能量,让他有力气快跑。
伊森跑出窄巷,穿越第七街。
右边——两个街区外有六个光点正往闹区走。
左边——五十多个人从大街转进来,一边走,一边用手电筒扫射每一条他们遇见的暗巷。
伊森加快脚步闪进下一条巷子。里头没灯,可是虽然他已经大声在喘气,还是能听见后头跟来了好几个脚步声。
他往后一看,一大片光突然照进巷子里:
许多人大声叫喊。
第八街就在前头,就快到了。
他必须改变路径,心里已经在计算所有的可能性,可是还是得等看见前方的状况才能决定。
伊森奔至第八街。
左边——没人。
右边——两个街区外有一个光点。
伊森往右转,持续以极快的速度斜斜跑过马路。
他跳过边栏,跑上对向的人行道,差点被凸出的水泥道畔倒,还好他适时调整了姿势,才没跌个狗吃屎。
二十码后,他来到紧临大街西方的街区。他在转弯前两秒回头,看到第一群光点才跑到巷口。
如果他运气够好,他们可能根本没看到他往哪个方向跑。
他闪进角落。
很好,一片黑暗。
他继续走在人行道上,吃力地在松林的漆黑阴影下前进。
下一条街也没有人。他迅速往后看,只有五、六个光点追来,而且和他还相隔了至少二十秒以上。
伊森往西再跑过一个街区,然后转向南方。
死路。
他已经跑到小镇的边缘。
他在路中央停下,弯腰将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气。
现在追兵不只从后面,也从西边赶过来。
他猜他可以再跑两个街区的上坡路回到大街,不过这似乎不是个聪明的选择。
赶快跑!距离愈拉愈近,你正在浪费宝贵的时间。
他的正前方是一栋背山而建的维多利亚式豪宅。房子后头就是森林。
没错。就是这儿。
他的腿在他继续跑时痛得不得了,但他还是过了马路,从屋子旁闯进去。
还差三步就要进树林前,一个孩子的声音大叫:“他要跑进森林了!”
伊森回头。
二、三十个人刚过豪宅转角,手电筒的光到处乱射,集结在一起朝他的方向跑。伊森愣了一下,心里怀疑为什么这群人的比例看起来不太对。
腿太短,头太大,手电筒离地面的距离也太近了。
是小孩。
因为他们全是小孩。
他冲进树林里,大口吸入潮湿松木特有的苦甜香气。
当他在镇上东奔西跑时,还可以勉强看见周围环境;可是在树林里,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他不得不开亮手电筒,让它的光四处游移,引导他穿过大树,避开倒下的树干、刚伸出头的小树和差点刮到脸的低垂树枝。
孩子们跟在他身后也进了树林,细碎的脚步声踩在湿答答的落叶上,有时还会踩断掉落的小树枝,发出“啪哒”的声响。他的脑袋里有个模糊的地图,大约知道河流在什么地方,只要方向没错,他迟早会遇上它。可是他觉得自己似乎迷路了,他的方向感像绳结似的混淆不清。
一个小女孩尖叫:“我看到他了!”
伊森回头看,不过是很快地转了一下头,但他选了一个糟到不能再糟的时间点,他刚好经过一个交错倒下的树枝堆,他回头的同时,脚也被树枝和树根卡住,让他重重摔向地面,手上的手电筒和弯刀全掉了。
四周都是脚步声。
从每个方向接近。
伊森挣扎着要爬起来,可是一条藤蔓缠住他的右脚踝,他花了五秒钟才挣脱。
·他跌倒时手电筒跟着熄了,所以他现在不知道它或者弯刀在哪里。事实上,他什么都看不到。他在地上慌乱摸索,绝望地想找到它们,可是他摸到的,不是树根,就是藤蔓。
他手脚并用地站起来,在逼近的光线和声音中,奋力闯过树枝堆。
没有了手电筒,他的速度变慢了。
他把双手伸在前面,免得撞上大树,小跑步前进。
几十道光束疯狂地在他面前乱扫,让他短暂看到前面的地势。松林的地上长满了矮树丛,显然很久没被清理过了。
树林里尽是孩子无忧无虑、淘气、狂乱的笑声。
活脱脱是他童年游戏的恶梦版。
伊森踉跄走进一片他猜是平地或草原的地方。并不是说他突然可以看见了,而是因为没有森林的遮蔽,落在他身上的雨顿时变大、变密了。
他觉得似乎听到前方有潺潺流水声,可是很快的,那个声音就被从后头追来的沉重喘气声取代。
有东西撞上他的背。并不会非常痛,但力道大到足以让他站不稳,让他来不及反应第二下攻击。
再一下……
又一下……
再一下……
又一下,终于伊森倒向地面,脸朝下,贴在泥淖里。所有的声音全被孩子们的笑声掩盖。他们开始从各个方向、各个角度攻击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有怎么打都不会痛的小拳头,有浅浅的刀割,还有偶尔对准他的头比较用力的重击,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攻击的频率也跟着提高,伊森不禁觉得仿佛有一大群食人鱼正在啃噬自己。
有东西刺进他的恻身。
他哭喊出声。
孩子们模仿他的叫声,嘲弄他。
又被刺了一下。非常非常痛。
他气得满脸通红,用力把左手抽回,摆脱抓住它的人,然后右手。
双手掌心撑地。
撑起上身。
有人将一个不知是石块还是木头的硬物用力砸向他的后脑。力道大到差点就把他的脑浆打出来。
他的双手一瘫。
脸又埋回泥淖里。
孩子们笑得更开心了。
有人说:“打他的头!”
可是他又撑起身体,而且这一次他还大声尖叫。他看得出来孩子们一定是被吓着了,因为有几秒钟的时间,没有人再攻击他。
而伊森也就只需要这几秒的空白。
他站起来,强迫自己站直身体,一拳打向他看到的第一张脸。那是一个十二、十三岁的瘦高男孩,被伊森一拳打昏。
“离我远一点!”他生气地说。
这是第一次有足够的光线让伊森看清楚他的对手。围在他身边的是两打介于七岁到十四岁之间的孩子。他们手上拿着各式临时找来的“武器”,包括了木棍、石块、牛排刀,甚至还有一个拿着木头裂成好几片、布料部分已经不见的拖把。
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万圣节来你家按铃要糖果的孩子,穿着从父母衣柜找到的衣饰,胡乱拼凑。
伊森几乎要为他丢了弯刀感到庆幸,要不然他一定已经把这群小妖怪砍成碎片了。
他们形成的圆圈有个薄弱的缺口。两个不及他腰高的孩子站在他的左手边。要从那里冲出去,易如反掌。
可是,之后呢?
他们会继续在后头追,在树林里乱跑,直到他像一头受伤的鹿,气尽身亡。
他慢慢转身,和其中最具威胁性的一个男孩四眼相对。已经开始发育的男孩有一头金发,他的武器是一只被拉到极限的袜子,里头装了沉重的球状物,可能是棒球,也可能是实心的玻璃球。少年穿着一套应该是他父亲的西装,尺寸很大,太长的衣袖从他的指尖软软地垂下。
伊森怒吼,将右手举高往后靠近那个男孩,准备揍他。可是这时那孩子却惶恐后退,被树根绊倒,跌坐在地,然后立刻爬起来,一边逃进树林,一边拉开喉咙嘶喊着他们会找到他的。
一半的孩子看到他们的领袖居然逃了,也纷纷跟在他后面逃走,
伊森开始追逐那些还没逃跑的孩子,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头想吓散一群小狼的麋鹿。孩子们一边尖叫,一边像被恶魔狂追似地消失在松树林里。除了一个。
唯一留下的男孩在雨中静静地看着伊森,
他大概是整群人中最小的一个,最多只有七、八岁。
他打扮得像个小牛仔。红白相间的帽子、长靴、条纹领带,配上西部风格的衬衫。
他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拿石块,呆立着,面无表情。
“你不怕我吗?”伊森问。
男孩摇摇头,水从他的帽沿滴落。他抬头看着伊森。手电筒的光照着长满雀斑的小脸时,伊森看得出来他在说谎。他很害怕,他的下嘴唇不听控制地不停颤抖。那是一个小男孩所能装出的最勇敢的姿态,伊森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他,心里猜想着是什么理由让他这么努力表现。
“你不应该再逃了,布尔克先生。”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姓氏?”
“你可以在这儿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只可惜你不接受。”
“这地方是怎么回事?”
“就是一个普通小镇啊!”小男孩说。
大人的声音传来。七、八支手电筒的光在松树间闪烁,像刚出现的星星。
“你家在哪儿?”伊森问。
小男孩歪着头,他听不懂这个问题。
“你是什么意思?”
“在来松林镇之前,你住在哪里?”
“我一直住在这里。”
“你从来没有离开过镇上?”伊森问。
“你不能离开,”小男孩说。
“为什么?”
“就是不能。”
“我不接受这种规定。”
“那就是为什么你就要死了。”小男孩突然尖叫起来,“他在这里!你们快点啊!”
光线穿越松林进入草地。
伊森开始跑向另一侧的森林,他既没举起手臂保护脸,也没回头看有多少追兵,只是一味地在黑暗中狂奔。他失去了时间感,失去了方向感,挣扎着在一片混乱中坚持下去,他其实很惶恐,其实很想跪下来,像胎儿似的将身体蜷曲起来,干脆承认自己疯了。
因为恐惧。
因为痛苦。
因为所有的一切完完全全的没道理、说不通。
最后让他停下脚步的不是预期中的水流声,而是一股味道。
空气中突然传来的香味。
地形急降,他从泥泞的河岸攀爬而下,走入寒冷、汹涌的河水,湍急的河流宛如液状的钢铁,力道十足地冲刷着他的长靴。
虽然河水冷得不得了,他却拒绝迟疑,只是一心蹒跚前行,只想离开河岸,往水道中央走。
走到水深及腰时,伊森不禁为直逼骨髓的寒意大口喘气。强大的水流使劲地将他往下游拉。
他缓慢而小心地走着,河床上的石头在他的体重下晃动,逐渐往下游滚去。
每走一步,他就准备好承受水流冲击,倾身向前,对抗河水的拉力。
走到河道的一半时,水位已经到达胸口。
水流冲向他,他脚下一滑,跌倒了。
伊森很快地往下游漂。
四周近乎全黑,他看不到河床上有什么突出的大石头,不过他知道只要撞上一颗,他就死定了。
他以身体侧俯水面,两臂交替往前伸再往后划,两脚不打水而做剪刀式后蹬的侧泳,努力挣扎着要横渡湍流。
他的手臂没什么问题,可是他无法踢掉脚上的靴子,让他的后蹬相当无力。
靴子的重量让他下沉的速度,远比靴子帮他前推的速度更快。
他慌乱地游了一分钟,就在肌肉快要抽筋时,他感觉到脚跟碰到了河床。
他站起来,身体前倾对抗水流,水位掉回他的腰部。
十几步之后,水位退到膝盖,他一路小跑步地离开河流,精疲力尽地倒在河岸。
他转身侧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