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我是真的爱你!”
我握住家明的手,最后一次这样地告诉他,心里苦得流不出泪来。
他任我握着,没有动。
这不是留情,我知道,他只是在迁就我。
知道这一点令我心碎。我松开手,心中万般不舍,终于放声大哭。
我就只放纵自己这一回。
这夜,我动身赶往神农架山深处的一座古庙,苦求冥王:“他拒绝了我。我一旦对他说出心中的爱却又被拒绝,就再也没有办法走近他一步,再不能为自己的爱有任何作为了。可我仍然爱他,我不能忍受再也见不到他,为此我宁可付出生命。”
“哦你要是连生命都可以付出那就没有什么是一定不能达到的了。”冥王爷空空洞洞地说,“我答应你,在你生命结束后仍然可以保有灵魂,你的灵魂可以无处不至。你尽可以日日夜夜守着他,不过他却看不到你也听不到你,甚至感觉不到你。”
“那岂不是很无奈?”
“单恋一个人岂非本来就是无奈的?”
来的时候我经历了山长水远,吃尽了千辛万苦,回去时却是无远弗届,转瞬即至。
原来我已可以不受万物羁靡,自由穿梭于世间。
做鬼真好!
再见家明我禁不住颤怵,他正在书房伏案奋笔。夜已深,我无限怜惜,想要为他披一件外衣,伸出手时才发现自己根本取不到任何东西,我竟是无力的!
这一发现令我震惊无比,却既不能伤“心”也不会流“泪”了,我已不可能有任何实质的表现!
我只有呆在书桌旁痴痴地守望着家明。无论如何,我终于可以时时刻刻随心所欲地陪伴着他而不必在自尊和爱慕之间苦苦挣扎了。
做鬼,毕竟还是好的!
于是我知道家明原来是习惯在睡前喝一杯茶的,他睡眠时有均匀的鼻息,光洁的额有着婴儿的真诚和安谥,他早起动作相当匆忙,那么从容的人也有慌张的时候,我感觉既好笑又辛酸,这都是我做一个“人”的时候所无法知道的,现在我知道了,可是我已经成了一只鬼,一只无能为力的鬼!
要到这一刻我才真正了解“无能为力”的真正意义——我看到他的袜子上有一个小小的洞已经露出脚趾了,但我无法“拿”起针去为他缝补;我看到他写报告写到一半时为想不起一个字的写法绞尽脑汁,我想说“我会写呀”可是却出不了声音;我看到他夜半发了胃病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我在床前徘徊终宵但甚至不能为他端一杯水,我什么都不能做,就只有看着他。
我是一个鬼!无“能”的鬼!
我又去求冥王:“如何可以让我拥有能力?我想为他做一点事,我不能忍受深爱一个人却又无所作为。”
“那就不要爱了。”冥王深感厌倦,“你们这些红尘中人总是这样得陇望蜀,做了鬼都死性不改。你只不过付出一次生命而已,当然只能完成一种心愿。”
“您说‘这些’,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吗?”我大吃一惊,“为什么我一个都看不到?”
“很多,很多,不过你们只因为有情而存在,除了‘情’之外一无所有,无形,无相,无声,无色,所以你看不到他们,他们也看不到你,你们在时空中彼此穿越都无法感知。”
“这样孤独?”我喟然。不能有任何的作为,也没有一切的象征,却偏偏有情。世人常问“情为何物”,却原来情根本空无一物!
我忽发奇想:“冥王爷,鬼也会‘死’吗?人死了变鬼,鬼死了变什么呢?”
“人依靠身体而存在,身体死亡生命也就结束;鬼却因为感情而存在,当你不再爱的时候你也就消失了——魂飞魄散,什么也不变。”
而我仍爱家明,我因爱他而结束人生,却又因爱他而羁留人世。无可奈何。
于是我仍是无所作为地看着他上班下班,看着他饮食起居,看着他……约会恋爱。
他有女朋友了。当那个脸圆圆眼亮亮的女孩子向他奔来时,我只觉天地为之色变,本能地挡在了他的面前。但女孩仍毫无阻碍地奔过去,两个人的手穿过我的身体紧握在一起,眼光交织,诉不尽缠绵爱意。
我黯然神伤,却又欣慰地想:这样也好,终于有一个人为他补袜披衣,照顾饮食,在他胃疼的时候为他端上一杯水了。
他们开始着手准备婚礼。租房子,买家俱,选戒指,试婚纱,忙得兴高采烈。我亦步亦趋地跟着,想象镜中那个喜气洋洋的新娘是我。他们并立镜前,一对璧人。
镜子里没有我,我在人间没有位置。
结婚前夜,新娘出了事——她太兴奋,和伴娘谈至夜深溜出来吃宵夜,却正撞上一群玩飞车的年轻摩托车手。
我看到家明守在急救床前泣不成声,看到荧屏显示那女孩的心跳越来越弱,看到本是来参加婚礼的亲友神态惊惶地拥塞在医院走廊里。忽然,一个念头鲜明地浮出:我可以代替那女孩子做新娘吗?家明的新娘……
“冥王爷,世上可有借尺还魂这回事?”
“没有。”冥王痛快地回答。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热切地问,“我愿再一次付出自己的所有来交换。”而我所有的不过是灵魂,一颗充满对家明的爱的灵魂。
“那就又另当别论。”冥王的声音依然空空洞洞没有悲欢,“我可以帮助你进入她的身体令她起死回生,但你却将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做新娘的人仍然是她。这就好像你给一个人输血,可以帮助她得回生命,但并不代表她就变成了你。你,已不复存在,包括感情与灵魂。”
我惊痛。许久,缓缓颔首:“我懂了。”
回到病房,我再看一眼家明憔悴的脸。哦家明,我是真的爱你!
我鼓足勇气做了一件我生前一直不敢做的事——走上前搂着他的脖颈在他脸上轻轻一吻——而他竟一无所知。
家明,家明,我轻叹,纵身投向病床上的新娘。
在那一刹间,我看到家明的眸中一闪,我们的目光终于相撞。
真的,我清楚地看到他在那一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立刻他的眼光便被那圆圆脸亮亮眼的新娘吸引住了——她已缓缓地睁开眼睛,一旦睁开,他们的眼光便交织在一起,再也分解不开。
我乏力地感到自己在寸寸消失,我即将魂飞魄散,连感情也不复存在,我甚至不能再爱了。
哦家明,家明,我终于是为你做了一点事了……